孫大郎當年被老仆攔住,沒能見到林秀最後一面,這些年裡也有難過後悔的時候,此刻被桂娘戳痛,幾乎是即刻拔高了嗓門高聲回答:“趙二眼見的早晚要死了,你别再惹阿耶生氣,再過一年你也到了及笄議親的年歲,和阿耶在此時為趙二争吵有什麼好處?傳出去都說我們家裡病氣唬人,趙二要是心疼你、為你将來考慮,早該撒手走人了。”
桂娘聽得明白,又見他有意高聲,大為火光,譏諷道:“原來是為我考慮來的,我竟是不知道。誰人沒長耳朵?先前阿耶替阿兄你尋親事的消息早就傳遍了,無論是怎樣的名門閨秀,瞧得上我們家的自然會誇我們家善心、不棄忠仆,瞧不上我們家的無論有沒有趙二,我們家也就這一畝三分地,照樣被人瞧不上。至于我的婚事,我不操心這個,阿兄倒是替我着急得厲害。怎麼?是怕嫂子進門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迫不及待要把我和趙二趕出去送死了?”
桂娘實在是氣得狠了,聲量越說越高,引得廚下林立秋探出頭來瞧。林立秋見兄妹争執,桂娘臉氣得色發紅、不住喘氣,孫大郎也是臉紅脖子粗,可憐她兩頭都不敢勸,猶豫片刻,上前将桂娘手中托盤接過手把藥碗先給趙二送去。
林立秋心下千求萬求,一求趙二最好沒被吵醒,二求孫主簿晚些回來。
林立秋輕輕推門,擡頭一瞧,心下涼了半截——趙二睜着眼望窗、低聲咳嗽,顯然清醒得很。外頭桂娘和孫大郎還在吵嘴,兩人同胞兄妹,對彼此再熟悉不過,踩的都是對方痛腳,自是愈發高聲狠厲。
趙二見是林立秋,不說半句話,接過藥碗一口飲下。
林立秋這才稍微松松氣,就怕趙二聽了孫大郎的話連藥都不肯喝,梗着脖子尋死。
或許是真的感覺自己快死了,趙二平心靜氣地和林立秋說話:“不必擔心,桂娘和大郎各自都有數,必定不會鬧到主簿眼前去,此刻隔壁更是熱鬧的時候,不會有太多人注意到的。你隻管回去燒火做飯,不消兩刻鐘,他們也就歇口了。”
林立秋趕忙答應下來,倒滿趙二的床頭案幾上的兩隻茶碗,拿着托盤和空藥碗出去了。兄妹二人吵累了正中場休息,桂娘見林立秋端出來的事空碗,知道趙二已經醒了,當下不再與孫大郎計較,扭頭就往屋裡走,關門時把門摔得響亮,恨不得用門闆夾死孫大郎。
趙二悠然靠在床頭,好似身體沒有半點兒不适,全然不在乎方才的争吵聲,好笑地問昂着頭進門的桂娘:“我們家桂娘吵赢了?”
“那當然了。”桂娘抄起一隻茶碗噸噸喝水,一口喝盡水,心氣猶未盡,“聽外頭的人都說大郎和大人最像,大人年輕時候我無緣得見,隻一樣永不明白,這樣的人阿娘怎麼看得上眼呢?”
趙二又笑她:“你總不願我多念叨秀娘的舊事,怕我随她去了,想盡辦法地尋摸旁的事來說。可真遇上什麼事擔憂我生氣,就又愛把你娘拿出來……我清醒着呢,且舍不得你去,不會輕易去死的。”
趙二了解桂娘,桂娘又何嘗不了解趙二呢?
桂娘拉過繩床坐在床前,和趙二說話:“每當媽媽這樣說話,就是有些生氣了,不過嘛應當不是生我的氣。叫我猜猜,是不是阿娘和大人認識的時候,媽媽尚且與阿娘不認識,她又沒怎麼與你說過,你才生氣,是不是?”
趙二從被窩裡抽出手,拍拍桂娘搭在床沿的手上,咧嘴道:“我是有些生氣沒錯,但後面的話你想錯了。”
“那是怎麼樣一回事?”
“确實也該和你說明白了。”趙二眉宇間皺起,升起厭惡之情:“這都是孫家人作下的孽。秀娘姓林,原先并不是藥縣人,而是州治所磨縣長住的麼些人。磨縣書院師傅是都城派來的,自然是懷山州數一數二的好去處,孫主簿當年就是家裡人想方設法才送進去讀書,功名且不說,倒是好說歹說半騙着将秀娘從懷山州裡帶出來成婚了。”
“騙婚?”桂娘驚呼,“這……家中長輩能願意?”
麼些人傳統桂娘也有所耳聞,那是個慣常女子當家的地方。
趙二精神恹恹:“所以是半哄騙出來的,秀娘是庶民家的女兒,孫主簿回來就能做官吏,那兒的女人日子過得好,不免就覺得其他地方的人也不會太差。秀娘出來之後,這些年裡一封書信沒送出去,也一封家書也沒收到,直到現在也不知秀娘還有沒有家人在世,知不知道秀娘離世的消息。”
趙二從懷裡取出一枚手帕交到桂娘手裡,上頭褪色的繡線繡成三個字“林悅信”,趙二說:“這是秀娘寫下讓我繡的,是她母親的名諱,來日若有機會,桂娘就去磨縣問一問吧。”
桂娘接過小心收好,卻還有事不明:“阿娘絕不是軟弱的性子,為什麼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