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侬火化了母親的遺體。
周玲是從北方遠嫁過來的,周曼侬的外公外婆早已去世,就算周玲尚有幾個兄弟姐妹,也早在許多年前斷了聯系,别的遠親自不必說。
本地還有一些疏遠的親戚,就不是母親這一邊的了,這幾年來看慣人情冷漠,更不會去求助,周玲所有的身後事都由她自己料理。
那一日下着微雨,天氣不涼不熱,周曼侬看着母親被推進焚化爐,出來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堆殘骸粉末,她管工作人員要了防燙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其收撿,放進一個罐子裡。
周玲享年四十三歲,如此年輕,當然不會想到提前為自己置辦墓地,周曼侬也沒有錢給她買墓地,骨灰隻能寄存在殡儀館。
撐着傘從殡儀館走出的那一刻,周曼侬忽然意識到一件事,也就是從這一刻起,她變成了一個完全自由的人。
不是因為足夠富有得到的自由,而是因為足夠貧瘠得到的自由,一無所有而無序的自由。
她是社會上一個徹底孤立的點,早就過了十八歲,擁有完全的自主權,不必受任何人的管轄,雖然不再是孩子,但要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似乎又很遙遠。
和周曼侬同齡的人大部分走在既定的軌道上,而她身置一片荒蕪田野,她可以往任何方向走,但沒有人會為她指點迷津,也沒有人會關心她要走哪一條路。
這其實是很危險的一種狀态,不過周曼侬有一點好處,在過往的三年裡她已經體驗過了絕望的各種形态,她不相信有什麼會比過去更糟。
思考過後,周曼侬打了一個電話給自己高中時的班主任。
周玲在三年前查出乳腺癌,周曼侬當時正在讀高三,她是美術生,高三本來要去集訓的,因為周玲的病情隻能作罷。
家裡全部的錢都用來給周玲治病。高三最後一個學期,周曼侬甚至不再去學校,隻在醫院和兼職間往返。從前她一心想考美院,最後卻沒參加成藝考,那一年的高考,她考了一個勉強上本科線的成績,沒有去讀,然後就一直停滞到現在。
周曼侬的高中班主任姓吳,教數學,當初正是她來家訪,勸服周玲讓周曼侬走美術高考這條路的。
周曼侬上初中時最叛逆,堪稱不學無術,中考考得一塌糊塗,最後上了升學率在全市十幾所高中裡常年墊底的十八中。
上高中後,她反而沒有初中時那麼有對抗性。十八中生源差,管理也不嚴格,不如說正因為生源不好,老師不得不看開一些。周曼侬許多在初中老師眼裡極緻挑釁的行為,在十八中的老師看來不算什麼。
周曼侬也從讓師長頭疼的糞土朽木,變成一個無功無過的普通學生。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改變,她本來也沒有很故意地在和老師對着幹,隻是我行我素罷了。
但在一闆一眼的集體生活當中,我行我素就足夠僭越,在周圍一群乖乖仔的襯托下,周曼侬的不順服格外異類。
上了高中,她照樣在課堂上塗鴉,班主任吳老師發現了,也沒有因此大動肝火,隻沒收了幾次她畫畫的稿紙。
有一天,吳老師把周曼侬叫到辦公室,問的卻是她有沒有興趣參加藝考。
這在升學率不怎麼好的高中是常規操作,勸說一批學生去走藝考,以減輕文化課的負擔,不管合不合适,隻是作為一條升學的捷徑。
“我覺得你很合适。”吳老師和藹地說,“你喜歡畫畫對不對?以前有沒有正式學過?”
得到否定的回答後,吳老師又說:“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我把你的畫拿給我好幾個當美術老師的朋友看,他們都說很有天賦,可以走這條路。”
後來,周曼侬聽過很多人褒獎她的天才,但第一個告訴她這件事的人,是十八中教數學的吳老師。
說服周玲也是一個很艱難的工程,但吳老師做到了。改變了小女孩周曼侬的人生,也成為了第一個赢得她尊敬的大人。
三年過去了,吳老師還記得周曼侬,也樂意為她出謀劃策。電話那頭的吳老師仍然那樣說話,用溫柔來形容也許不足夠準确,是一種恒定的耐心,一種很讓人信賴的态度,一種真正“成年人”的姿态,仿佛沒有什麼是不可解決的。
電話裡,吳老師強烈建議周曼侬複讀,“這個年代了,沒有個文憑真是不行的,何況你又是個女孩子,不讀書幹嘛去呢?”
吳老師的語氣迫切真誠,也許是自己代入了——她是個單親媽媽,也有個女兒。
世上有很多普通人不上大學照樣好好活着,但周曼侬不是很普通,這也是吳老師很難不對她印象深刻的原因——她實在過于美麗了。但凡有一點社會經驗的人都知道,一個這麼漂亮又貧窮孤苦的女孩子,如果不受教育,未來可能的荊棘險惡簡直難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