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熱暑季,下午兩點更是日頭最毒的時候。為什麼在最熱的天氣出門閑逛是獎勵,他卻完全想不到。
許袂很少觀察自己生活的世界究竟長什麼樣子,從小就是。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養成了對一切都興緻缺缺的習慣,并暗暗為自己這不為物喜的冷靜感到驕傲。
最早也許可以追溯到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坐車去省城,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麼繁華的街道,那麼多的高樓大廈。對一個在小鎮長大的孩子來說,第一次到大城市有太多值得興奮流連的事物了,但他卻能做到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絕對不要左顧右盼,一看就是個鄉下來的孩子。
這一天,許袂卻打破了自己的規則,他就像初次來到的遊客一般,細細打量着這個自己從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偶然路過一片濃蔭,這陣子來琅裡寫生的學生,正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大樹下畫速寫。許袂腳步停駐,目光從他們身上一個一個地掠過,也一如既往地引起了幾個女生的注意。
“哇,這小地方居然也有帥哥。”
“好像見過,記不記得,和我們一部車來的?”
“要死,早知道出來前化妝了。”
“喂,他好像在看我們——是不是在看我們?”
“他走了……行了,别看了别看了,專心畫畫。”
許袂走到河邊,這一處有風,難得涼爽一點。對面蒲公英叢生的堤岸上,女生獨自坐在一個小凳子上,懷裡抱着一個速寫闆,低頭在紙上專心勾勒着什麼。
在看到她的那一刹,許袂才仿佛有所頓悟,關于他刻意忽略的某件真相。
——他這一天從睜開眼到現在,一直在尋覓在等待的,究竟是什麼。
周曼侬恰在此時擡起頭,隔着寬闊的河與他遙遙對望。她看見他,臉上竟然沒有什麼詫異,眼睛一彎,很自然地招手讓他過來。
許袂從長長的石孔橋上過去。
周曼侬頭也不擡,把幾支炭筆并一把美工刀塞過來,“喂,幫我削筆。”
她使喚人未免使喚得過于随意,好像他們已經很熟。
許袂頓了一下,當真接過幫她削了起來,過了一會,遞還給她削好的炭筆。
周曼侬接過咦了一聲,“你以前學過畫畫嗎?”
“沒有。”
“那怎麼削筆削得這麼好?我剛開始學畫,光是學削筆就學了好久。而且炭筆很軟,最難削了。”
“不知道。”
周曼侬明眸善睐,歪頭看他,“你好像那種随便做什麼都做得很好的人。”
許袂唇角往下壓了壓,“沒有那回事……你是又迷路了嗎?”
“沒有,為什麼這麼說。”
“剛才在路上看到你們畫室的人,你不和他們在一起。”
“這樣啊,為什麼呢——牛羊才會成群,猛獸總是獨行。沒聽說過嗎?”
“……”
周曼侬拿着自己的刀和筆又看了一看,“能削這麼好真不容易,前幾天發潮,我的美工刀都有些生鏽了,這附近有文具店嗎?我一直沒找到。”
“應該有。”
周曼侬站起來,把牛津布的小馬紮折疊好,連速寫闆一同塞進包裡,“帶我去。”
許袂帶着周曼侬過了橋,又走了十來分鐘,來到一條街道上。
幾家小店比鄰而居,不是那種很正經的文具店,而是零嘴文具玩具雜在一起賣的雜貨鋪,貨架在小小的門臉裡鋪展不開,顯得淩亂逼仄,貨品看着也很廉價的樣子。
而會有這種雜貨鋪聚集的地方往往是——
“這是學校嗎?”
黃磚砌成的低矮圍牆裡,并着兩幢灰白老舊的教學樓,小小的操場上立着一根光秃秃的升旗杆。
“是小學,我就在這裡讀的小學。”
“聽起來很像留守兒童,可你家不是住在泷川的學區嗎?為什麼要讀鎮上的小學?”
“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這裡。”
周曼侬笑了笑,“我是不是問到一些不該問的了。”
許袂搖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兩人進了其中一間雜貨鋪,周曼侬去找她要的東西,許袂從冰櫃裡拿了一瓶水,付過錢後打開飲了幾口,再轉過身,看到一個說不出古怪的畫面。
周曼侬站在文具貨架前,她說要買的美工刀就在手邊,手中卻拿着一把鋒利的中号剪刀,翻來覆去地端詳着,臉上沒有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剪刀有什麼好看的?
看了一會,她放下那把剪刀,并沒有買,而是拿了兩把大号的美工刀。
等出了店門,許袂問她:“為什麼同樣的刀,要買兩把?”
周曼侬眼睛閃了閃,随即凜起面孔,用一種危言聳聽的語氣低聲說道:“當然是——一把拿來削筆,一把拿來殺人。”
這個玩笑未免古怪——古怪得很符合她的氣質,許袂聞言一頓,也面無表情地低聲附和說:“如果要殺人,那可是太不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