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歸寒擡頭時，那手已經收了，他這位不善言辭又不溫和的父親正看着他，他的表情依舊是無波無瀾，可看着他的眼睛卻十分眷戀，他說：“好孩子，快回去吧。”

慕歸寒擡手，指尖從他的手臂穿過。

他和慕婠的身影逐漸開始消散，而周圍的場景，也變得模糊起來，遠處景色重新被濃霧籠罩，慕歸寒不知為何突然心慌起來。

他向前幾步，看見腳尖不遠處是慕婠垂在地面的紗裙，紗裙輕輕浮動，慕婠坐起來，蹲在他面前擡頭看着他，笑着問：“小寒兒是傷心了嗎？”

慕歸寒低頭，也蹲下來。

他問：“困在蜃影的亡魂，若是執念消散會怎樣？”

慕婠的目光失神一瞬，道：“會分解，然後被吞噬吧。若是好一點就是，流入地下靈脈。”

她說完，見慕歸寒一聲不吭，哈哈一笑：“總比一直困在這裡好。”

慕歸寒喃喃道：“有嗎？”

慕婠說：“有啊，至少，圓滿了。”

她擡起雙手，虛捧着慕歸寒的臉，看了許久，歪頭又問了一遍：“小寒兒是傷心了嗎？”

慕歸寒沉默。

慕婠笑道：“長大了啊，心事都悶在心裡。沒關系……阿娘很高興哦。”

“嗯……很高興……”

聲音逐漸變得空幻，慕歸寒擡手剛要觸碰她手背時，一切都消失不見了。

白霧皚皚，四周也不見其他。

蜃影似乎被破解了。

破解蜃影除了改變故事結局，若構建蜃影的載體亡靈執念消除，便無法支撐蜃影，也會導緻整個小世界分解。

慕歸寒站起來，看着周圍升起的白霧，如他剛來時一樣，這便是蜃影與現實的交界之處嗎？

他不明方向，也并未見到葉清瀾，随意走了幾步，耳邊依稀傳來對話聲。

側耳仔細聽，似乎不像是對話，像争吵，又像是聲嘶力竭的嘶吼。

“你們誰也離開不了！”

是個粗壯的聲音。

“阿娘！爹爹！”

是個小孩的聲音。

“……不要！阿森！”

是個女子的聲音。

“活下去……小寒兒……”

啊，這女子，是慕婠。

慕歸寒的腳步一頓，他眨了眨眼，竟瞧見前面不知何時多出來了一群人，不明所以，他前進幾步，才看見那些竟是一群魔族。

他們拿着尖利武器，神色猙獰雀躍，慕歸寒靠近時也視若無睹，慕歸寒小心打量，順着他們目光看過去，目光一滞。

那些魔族的目光下，是一女子被一個魔族用狼牙棒直接穿腹，鮮血染紅白衣，傷口處翻着肉沫。

慕歸寒看過去時，那沾了鮮血的武器正好抽出，上面鑲嵌着利齒帶起一串皮肉，魔族的臉上盡是嗜血的獰笑，看得慕歸寒喉頭翻湧，不是惡心，是難受。

悶悶的難受，口幹舌燥，嗓子發堵。

地上滿臉血污的女人努力仰着頭，目光一直看着前方，缱绻不舍，溫柔憐惜，她淚眼朦胧，卻始終努力睜着眼，雙唇翕動，似乎實在念一段咒語。

他的父親跪在母親身邊，兩人雙手相握，他們交握的手中靈力未散，正随着慕婠口型流動，越來越亮，最後順着他們目光的方向彙集，彙集到了慕歸寒的手邊。

那光觸手可及。

就好像他跨越時間，再次和他們面對面，再次遭遇着一場生離死别。

慕歸寒看着地上的女子逐漸無神的雙目，魔族尖銳張狂的笑聲和記憶中的重合，他恍惚間終于記起來了，那是千裡日行的傳送陣。

他說他記得離開苦海城那天有光，是傳送陣的光芒。

慕歸寒看着那畫面被上方的吸引力拉扯模糊扭曲，幼年時隔着陣法光芒模糊的面目如今重新清晰起來，連帶他早已麻木的情緒也一起活躍。

那是一種不明來源的悲傷，和懊惱。

他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葉清瀾非要他帶着慕婠她們逃跑。

他總說這是多此一舉，毫無必要，可葉清瀾卻冠冕堂皇道：“改變故事，有時候不一定要從主角身上下功夫。比如我直接幹掉反派也能讓故事崩塌。你隻管把他們引開就好。”

慕歸寒說：“毫無意義。”

葉清瀾看着他輕聲說：“有的。”

有嗎？

有的……有的吧。

現在看來，是有的吧。

“那小子離開了！”

“要追嗎？他會把我們的計劃洩露的！”

面前的記憶還在繼續，慕歸寒看着那些魔族擡手掐住慕婠的脖子桀桀發笑：“他逃不遠的，我們的卧底已經掌握了他的行動。一隻小鬼，他活不了太久。”

已經快沒了生息的慕婠聞言擡起手抓着那個魔族，她艱難張嘴：“混……蛋……”

那魔族笑，抓着她的頭發把人拎起來，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什麼，慕歸寒下意識走過去，可忽然看見慕婠臉色痛苦，怒目圓睜，表情比那些魔族更加瘋狂，她渾身上下都是血，肚子上頂着一個窟窿，身上的皮肉沒有一處完好。

她看着面前的魔族，目眦盡裂，她的雙手抓着那魔族胳膊大喊：“混蛋！畜生！你們……你們不得好死！”

在她的嘶吼下，她的丹田處又不斷充斥起了靈氣，明明剛才發動傳送陣幾乎抽空，可現在又不知為何突然暴漲，而且越來越充沛。

等等！不對！

慕歸寒看着她身上的寸寸皮肉因為這個暴漲的靈力不斷膨脹，以及那位抓着慕婠的魔族突然面露痛苦，慕歸寒瞬間意識到，這不是什麼瀕死前的回光返照，而是慕婠在逆轉經脈吸食魔氣想要自爆。

“你們……也一個也别想好過！”

身體支撐到極限，慕歸寒看見那些圍觀的魔族突然開始撒腿朝外跑。

慕歸寒也下意識後退。

可這一退，半步便止住。

眼前即将發生的血腥的畫面被擋住，耳旁也沒有了聲嘶力竭的絕望詛咒的聲音。

“不要看，不要聽。”

聲音很輕，如同羽毛從耳廓劃過。

慕歸寒不由偏頭，“師尊？”

“嗯。”葉清瀾輕聲應道：“對不起啊。”

慕歸寒眨了眨眼，感覺睫毛掃過葉清瀾手心時是微微發阻，像是被沾濕了，他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竟流了淚。

慕歸寒遲疑，問：“……為什麼道歉？”

葉清瀾說：“做了錯事。”

慕歸寒怔了一下，覺得嗓子有些幹：“不是師尊的錯，是蜃影在作祟。”

組成蜃影的亡靈有缺失，蜃影裡其他的介質就會尋找新的部分填補，而其中葉清瀾和慕歸寒，慕歸寒作為在蜃影中出現過的記憶體，對蜃影而言更加熟悉一些，故而便挑了他下手。

于是想用于他有關的記憶刺激他的情緒，從而趁虛而入控制他的神魂。

葉清瀾問：“那你……”

慕歸寒說：“都過去了。”

他擡手握住葉清瀾蓋在他眼前的手想将他放下，卻聽身後的葉清瀾忽然嚴肅道：“等等。”

慕歸寒動作一頓。

葉清瀾看見面前那畫面消散後，周圍忽然暗了下來，四周的霧氣變成了深紅，紅與黑混淆的場景，那些霧氣的圖案浮誇，陰森，極其令人不适。如同堆疊的骷髅頭。

葉清瀾低聲道：“你現在還是别看為好。”

話落，慕歸寒松開手。

而葉清瀾忽然聽見腦子裡傳來極其悠長的一聲鈴響，這鈴聲驚動的瞬間，周圍的圖像似乎扭曲了一下。

葉清瀾擡頭，看見引魂鈴不知何時浮在半空，而他們頭頂懸挂着一個橢圓的裂口，如同眼睛，在那鈴铛第二次震動時，那眼睛睜開了。

它呈一股漩渦，扭動時整個空間的畫面都跟着逆向旋轉，以此同時，從地面浮起無數的熒光色的流體，那些流體與霧氣糾纏，紅與白糾纏在一起，朝着頭頂漩渦遊動。

叮鈴鈴。

引魂鈴又響了一聲，漩渦狀眼睛中間的渦點扭曲得更緊密了，像是被人狠狠擰了一把。

那些糾纏的霧氣靠近時，忽然聽見咔哒一聲，全部破碎成了金色的橙色的白色的光點。

葉清瀾擡頭一看，那漩渦中間不知如何出現了一團白光，仔細一瞧，那又不是光，是一個洞。

這團蜃影的主空間，竟被人捅了一個洞。

這封閉的空間有了裂口，光落進來，葉清瀾才看清他們周圍浮現的流體遠不止剛剛看見的那些，有的确實如同不規則的水波，有的則是有形态的人類，但他們神色迷茫，左顧右盼。

終于在看見頭頂那些光時，像是找到了歸宿般，如饑似渴，一湧而起。

但那潮水般的魂靈湧動一瞬又定住。

一串清脆的鈴音由遠及近，那光束下有一抹紅色從天而降。

叮鈴鈴，叮鈴鈴，很是動聽悅耳。

卻讓那些魂靈無端感受到忌憚，齊刷刷定住了。

“呵呵。”

上空傳來笑聲，聲音透露着幾分少女的靈動俏皮，像是瞧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無端的，帶着漫不經心。

那些魂靈因她的笑蠢蠢欲動，少女停在空中，紅色裙擺自然垂落，她擡手，長袖随着動作飄動，遠遠看着，像一朵搖曳的彼岸花。

她笑着對他們說：“走吧，回你們該去的地方。”

聲音如同滋潤荒漠的雨露，将亡靈的躁動平息，那些堆積如潮的魂魄動了起來，化作光點，從下方看如同流動的星河，星光從那女子指尖慢慢劃過，像是在道謝，又像是在傾訴，短短一接觸後又朝着那裂口飛遠。

慕歸寒被葉清瀾松開眼睛時，看見的就是這璀璨又妖異的畫面。

而在這些亡靈化作的光點都忙不疊離開此地時，卻有一道金色的光束落在慕歸寒旁邊，它碰了碰慕歸寒的額頭，眼角，臉頰，手背，然後慕歸寒驚訝的目光中在葉清瀾指尖淺淺一碰。

那金色光點離開時不小心碰到了上空的引魂鈴，但隻是很輕微的碰撞，那一瞬間葉清瀾卻看見光點整個晃動，一個女子的身影在其中浮現。

她微微回首，眼神溫柔，她張了張嘴，似乎在說：“很高興見到你們。”

轉瞬即逝，又成了一道金色光束，它慢慢飛遠，與一旁飄來的一道白色纏繞，悠悠揚揚飛遠。

“師尊。”

他們看着那金色的光點彙入光海時，慕歸寒忽然轉頭看着葉清瀾。

他的眼睛裡映着上方的點點光芒，帶着一點晶瑩，貿然看進去時叫人覺得竟比星海更加璀璨，讓葉清瀾一時恍然。

他移開目光，低聲應了句。

旁邊的人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

葉清瀾疑惑偏頭時，便聽見慕歸寒開口，是一句情緒不明的：“……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