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五年的秋天,汝丘縣望族公儀家的大仆從外面拎回來一個孩子,聲稱這孩子在城外的池塘裡偷菱角被抓了個正着。
大仆本欲随意懲治他完事,敷衍地打了幾巴掌就讓他走了,待那孩子驚慌無措地走出幾步,大仆卻突然改變主意,“站住!”
近來他聽說府裡張狂妄為的公儀小公子閑得坐不住,到處惹事生非,這幾日不知從哪來的興緻突然學人審案,常在一衆大小仆從的簇擁下上街遊蕩,到處找恃強淩弱、欺善怕惡的人,好彰顯他臨時生出的正義感,殊不知他的高調出行才是衆人眼中最橫行霸道的行為。
這個偷菱角的孩子剛好可以給精力充沛的小公子逗個樂、過把斷案的瘾。
孩子眼中透出的恐懼顯得其清瘦的臉龐十分可憐,像隻站在秋風裡瑟瑟發抖的貓。大仆把他雙手結結實實捆在胸前,往破舊的牛車上一丢,晃晃悠悠回城。
秋日天氣晴朗,雲淡風輕,桂樹的香氣一陣一陣從鼻子蹭過,他們就像一對進城趕集的父子。牛車颠簸搖晃,閑得無聊的大仆就問那孩子:“知道我帶你去哪不?”
“我還能不能回玉河村?”聲音清脆顫抖,藏不住他的恐懼。
大仆回頭望了他一眼,“别怪我狠心,那片一眼看不到邊的池塘明明歸許多戶人家所有,你偏偏偷到公儀家來了,你偷他家幹嘛?”
“你要是放了我,我能給你幹半年活。”孩子戰戰兢兢答非所問,死裡讨生。
大仆嗤笑一聲:“不必,我還替人家做事咧。”
這孩子不吵不鬧,也沒想着跳車逃跑,他忍不住又問:“幾歲了,叫什麼?玉河村誰家的?”
“十一,陶修。”
“不用太害怕,二公子雖頑劣,為人還是很善良的,春天那會他跟公儀夫人上香回來,在路邊拾到一隻瘦了吧唧的狸貓,至今還每日喂魚喂肉咧。”想起傻子一樣養尊處優的二公子的行為,大仆把自己都逗笑了,有人吃不上飯,有人給貓喂肉,聽說二公子為此善事還時常跪在自家佛堂向佛祖“邀功”。
這是陶修為數不多的幾次進城,當他坐着牛車進入高大氣派的公儀府時,幾乎忘記自己是因偷竊才來的這裡。
陶修被那名大仆丢在公儀府僻靜的後院,站在濃密粗壯的桂樹下驚恐地東張西望,咬緊嘴唇才使身體抖的沒那麼厲害。
這後院許久都沒人路過,樹梢偶有幾聲鳥鳴,清風拂面,陶修在等待中逐漸放松緊繃的身體,不知聽了一路的二公子究竟是什麼人,又會如何懲罰自己。
午後的日頭曬得人昏昏欲睡,陶修正要坐地上歇會,忽聽後園小門傳來聲音:“哪呢?他在哪?”
話音裡藏不住的興奮和急切,又一聲皮鞭的破空之聲,力道很弱,沒有揮鞭時預想的響徹雲霄之感,應該是鞭子小或是使用之人是個孩子。
公儀家作為吳郡汝丘縣的高門望族,公儀曲雖因身體抱恙已于多年前從京師建康回鄉養病,其祖上百年累積的家業并未因他卸任中書侍郎一職而有敗落之勢,何況其家族還有一位舉足輕重的族長式人物在朝堂位居高位,公儀家的名望在汝丘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得罪此顯赫的人家,陶修甚至不知自己是否能活,他在心裡備好求饒的話,目光還在幾個來人身上辨認哪位才是公儀公子時,頭部突然挨了一腳,失去平衡後重重摔倒在地。
“就是你?偷東西竟敢偷到我家,你是哪裡的蟊賊,”雖是童音,氣勢還算威武,不過這孩子接着又嚷道:“你不知道我最愛吃菱角嗎?”
跟在他身後的三名随從聽見後一句話都悄悄咬唇憋笑,這小公子說起話來總是顯得他又壞又單純。
陶修頭暈目眩扛下這一腳,深喘一口氣,用綁起的雙手撐坐起來,擡眼望着拿鞭的小公子,幸好剛才想好的求饒之語沒給踢飛,跪下雙膝懇求道:“你是小公子?我偷了你的菱角不對,我可以償還,仲秋節前我來你家池塘做事,直到把菱角都收上來,我做事利索,一定能頂一個大人。”
把他當賊拎到這裡受罰的大仆一路上把這個小公子公儀林描述成被家族寵愛成既壞又善良的孩子,說他時而大發善心,學大人模樣對從北方逃難來的流民施藥施粥,時而作惡調皮,硬是把幾個乞丐喂到撐哭了方才罷休。陶修住在玉河村,所謂的鄉下,身邊能見的盡是些灰頭土臉的孩子,咋一看公儀家這位衣着光鮮長相清秀的小公子,倒不覺得他是一路上聽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