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修希望從這張白淨秀氣的臉上看見寬赦的表情,但看小公子從外歸來甚至來不及脫下的紅色披風就知道希望渺茫。
其實公儀林聽不懂跪在地上跟貓一樣乞求饒恕的孩子話中的意思,聽得他有點發愣,一時理不清兩者之間能否相抵消,仰頭望向身旁一個叫司子的貼身大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的意思是要替二公子省錢,不要追究他偷竊一事。”司子讪讪地發笑。
公儀林抖開手中蜷了幾圈的皮鞭,啪啪甩兩聲,對着陶修又是一腳,踩着他的胸口傲氣十足笑話道:“輪得到你給我省錢?若我答應了,今日的事豈不是就要作罷,那我玩什麼,我還沒審你呢?”
陶修臉色蒼白,猜測自己可能難逃一死,索性把嘴巴抿成一條縫,不肯屈服的眼睛也緊緊閉起。
公儀林把踩在他胸口的腳放下,讓身旁仆從扶他起來,伸出右手掐住陶修的下巴強令他擡頭:“聽說審案之前先要酷刑,犯人怕了才會說實話。”
松開手後,公儀林緊捏在他臉上的五指下面,是陶修臉上唯一的血色。
公儀林指使司子把陶修抱到園中一張廢棄石桌上,用黑泥沿着他雙足邊沿畫了一圈印記,靜等他的腳超出泥圈的範圍。打他自然是任何理由都能找到,公儀林偏偏要先刁難一下小犯人,隻要這兩隻腳敢踏出線外,抽在他腿上的鞭子就打的更值當,沒有人能在嚴絲合縫的圈内一動不動。
他坐在石桌旁緊盯這雙腳,腳上的鞋縫補無數次,髒破不堪,嘲笑人似的從大腳趾處裂開大口,他嫌棄地往後挪了幾寸。
“因為不肯招認才需要動刑,可我對公子沒有隐瞞,對偷菱角一事并沒有狡辯,求公子饒過我一回。”
陶修的哀求沒有份量,衆目睽睽之下站在高處的受罰令他感到屈辱悲傷,小妹還在家中等着他買菱角回去,清晨送他出門時,小妹趴在院門前露出小腦袋輕聲叮囑:“阿兄,隻許買六個。”
可哪裡才能買到不要錢的菱角?他在池塘邊徘徊很久,摘到第五個時,悄無聲息出現的獵犬撲倒了他。
公儀林的雙眼盯到發疼,石桌上的雙腳始終紋絲不動。太陽的光線漸漸變弱,與之一起變化的是小犯人臉上的神色,從最初的求饒到此刻甘心受辱的平靜。
公儀林的耐心被陶修鞋子上的裂口一點一點吞噬,他解下有點勒脖的披風朝地上摔去,抖開粗糙的皮鞭在陶修兩條細瘦的腿上肆無忌憚地撒氣,具體是幾下他不記得了,鮮紅纖細的血印猙獰地映入眼中時,公儀林終于生出幾分膽怯,畢竟礙于他母親禮佛的緣故,他連打狗都收着打,不敢輕易弄出血腥味。
公儀林收了鞭後狠狠地朝陶修呸了一聲:“小蟊賊,過幾天來給我收菱角。”
陶修被踢出公儀家大門時天已快黑了,秋天的夜晚冰涼清冷,他迎着一彎孤月走到城門前,仰望黑暗中緊閉的高門,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邊哭邊找草垛藏身挨過這一夜,懷裡五顆有河草腥味的菱角戳得他骨頭疼。
陶修是五年前的一個夏夜來到玉河村陶家的,那夜陶家木桌上難得掌起一盞油燈,燈光昏暗搖曳,他長時間被蒙的雙目被猛地揭開布帶時沒能适應昏黃的燈光,緊閉着眼不肯睜開,帶他來陶家的人為驗證貨物整齊,用巴掌一直打到他把眼睛瞪大。
陶修側躺在床上失神地盯着牆上倒印的三個身影,那人對陶家人悄悄竊語:“這個不算機靈,身體壯實,已過了三冬四夏不易生病的年紀,好養活,一路上哭鬧吃喝都很正常,沒有任何心思,在這裡待個三五年就什麼都不記得了,絕對是家中穩妥妥的頂梁柱。”
陶家人站在床邊像成交一隻羊,把陶修渾身查看一遍後點頭付了錢,那個拐賣他的人趁着黑夜從此消失了。
更早些的記憶跟夏日的霧氣一樣稀薄,陶修隻記得那夜之後他的命運徹底變了,被拐賣時身上所有貴重東西都被人販搜刮幹淨,隻剩下一枚小小的黑玉印章,藏在靴子最前面的趾頭間才得以保留,這是他這些年來唯一确信自己本該還有另一種人生的憑據。
他在玉河村的陶家哭有大半年,求着要回鄉,也企圖逃跑,是家裡的小妹陶舒轉移他的悲痛,小小的手擱在他掌心喊他“哥哥”時,陶修慢慢接受在陶家新的身份,兩三年後,左鄰右舍用戲耍和同情的口吻打聽他的過去:“你從哪裡被拐賣至此?”
他茫然地搖頭,絞盡腦汁都想不起過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