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約定好的日期,陶修八月初五開始給公儀家的池塘挖掘菱角和采摘脆嫩的蓮蓬。
荷葉搖曳生姿,菱角清香弄鼻,蓮塘一眼望不到邊,公儀家的女眷偶爾會來此泛舟消暑,對富貴大族而言,這片蓮塘的作用僅此而已。
若不是因偷盜來此受罰,陶修可能也會有“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的興緻,可惜他是在監視下勞作。蓮塘有許多采蓮人,也有随大人來此嬉戲的孩童,幹活倒不會孤單害怕。陶修脫掉衣裳跳進公儀家的小舟,剛劃開幾步遠,忽聽見岸上有人高喊:“蟊賊。”
陶修用手指緊摳小舟的邊沿,咬着牙不肯回頭。
“你再不應聲,我就抽你。”
他從小舟上站起屈身行禮,小聲應道:“小公子。”
“我是你的監工,今日乃至以後無數日,我都會來此盯着你做事。”公儀林頤指氣使,有破案後的神清氣爽,“這樁偷盜案就此結案,你現在是在服刑,懂嗎?”
“懂。”
“大聲點,我聽不到。”
小小年紀耳朵還不好,陶修摳着指頭,卑微地提高聲音:“我懂。”
公儀林身後有三人替他遮陽、端茶,坐在胡凳上神氣活現确實比監工有過之無不及,陶修垂眸懇求道:“我答應的事就一定能做好,希望小公子以後不要叫我蟊賊。”
“不要廢話,你要幹的不利索,冬天我家屋頂的雪是沒人掃的,你可小心點。”
玉河村的東邊有條清江河,自從陶家阿爹死後,陶修就常在那條河裡摸生存的口糧,遊水的本領夠他保命之餘也給他艱難的生存處境提供偌大的幫助。他為早日償還偷來的五顆菱角和拿掉“蟊賊”的壞名聲,毫不猶豫跳進八月的涼水中。
岸上的公儀林眼見他一個猛紮下去,在數到第二十個“一二三”後才浮出水面,不禁目瞪口呆,問身邊的司子:“你及不及他?我要學這本領。”
司子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人,心氣高,拍着胸脯答應道:“我比他厲害多了。今年是來不及了,水太涼,等明年盛夏我一定把二公子教的比他還厲害。沈鐘公子家附近有條大河,明年就去那學怎麼樣?”
公儀林聽不得他們這些油頭滑腦的推脫之詞,脫了鞋襪就往水裡探,被冰涼的水猛激一下腳心,慌忙縮回來在褲腿上擦掉水迹,小聲道:“那就明年吧。”
司子見小公子百無聊賴,尋着話題說:“這蟊賊也是玉河村的,和沈鐘公子是一個地兒。”
“哦,那他家離此挺遠啊?他叫什麼名字?”
“叫陶修。”
監工公儀林每喝掉一壺茶,陶修的大木盆中就能裝滿一盆菱角和蓮蓬,至晚,八盆菱角像八個墳茔似的堆在岸邊,公儀林也因喝了太多茶水在池塘和三裡外的茅房來回穿梭,司子建議他對着池塘撒尿,他紅着耳朵甯願給尿憋死都不願做出有辱身份的粗俗事。
衆人不知該拿這些菱角怎麼辦,往年有人來收購販賣,公儀家就低價給賣了,可能今年各處的菱角長勢豐茂,遲遲沒有來收購的小販。
公儀林指着八堆“小墳茔”對陶修說:“這些你拿走。”
陶修凍得渾身發抖,嘴唇烏紫,手指的掌紋泡的一個都見不着,哆嗦雙手穿上單衣,牙齒上下打顫:“小公子最喜歡吃菱角,我不敢拿。”
那日原是要加重陶修偷竊的罪行才添上去的一句話,這會聽起來又傻又呆,公儀林一腳踢散小墳包問:“你是嫌棄我的東西?”
見陰晴不定的小公子又要發怒,陶修慌忙蹲下捧了一捧菱角在手:“我人小拿不動多的,這些就夠了。”
第二日采菱角如舊,隻不過公儀林喝茶的次數變少了,陶修采菱角的速度也慢下來。直到一個采蓮人大喊一聲:“這孩子要病死了。”
公儀林才知道自己險些闖下大禍。
連續在水中凍了兩天的陶修神志不清躺在路旁的野草叢裡,緊閉雙目,牙齒無法自控的打顫,發出尖銳的摩擦。
司子為讓小公子擺脫與此事的幹系,連忙命另外兩人把快死的陶修丢到牛車上拉離公儀林的視線。公儀林揉着衣角緊盯牛車消失的方向,問司子:“他是怎麼了?”
“他可能累了,給他回去歇着吧,明日我們重新找人給公子做事。”
負責“丢屍”的兩人回來後跟司子說把陶修丢在玉河村村頭。這件采菱角和陶修昏迷被丢棄的事,所有人都裝作不記得,後來也沒聽說那孩子究竟死了沒有。
粗心且年紀又小的公儀林更是早早就把那件不值得他記住的小事忘在腦後,直到天和六年的盛夏,他因遊水一事才再次想起。
這一年盛夏尤其酷熱,熱到似在提醒公儀林必須記住這一年發生的事。正當他難耐蟬鳴聒耳和天氣的燥熱時,突然收到表兄沈鐘邀他去玉河村避暑的信,得到公儀夫人的允許,公儀林比馬廄牽出去喂草的馬還狂野,不等母親囑咐完就騎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