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河村東頭有條南北向的清江河,夏季水位高漲,河水平靜緩和向南流淌,河上有座結實細長的石橋,偶爾成群的鴨子會從橋洞下淌過。
這群悠閑的鴨子留下的鴨屎慢慢沉澱在水底,公儀林才不緊不慢脫掉身上的單衣準備下水。司子接過他抛下的衣裳疊好,整齊碼放在一塊石頭上,面對真正的清江河,司子不再是去年吹噓自己一個猛能紮下幾丈遠的善水者了。
“快跳下來。”在水裡遊的像隻蛙的少年叫沈鐘,是公儀林姑母的兒子。沈鐘在信裡大肆描述會遊水的好處,終于說動公儀夫人同意兒子到鄉下避暑。他這做表兄的有義務把旱鴨子表弟調教成水鴨。
公儀林被這條清涼平緩的清江河吸引,還有哪件事能比盛夏季節跳進清江河洗澡更有意思。
後來他想,有,一定有,确實是有的。
公儀林學沈鐘跳水的動作,站在石橋上“咚”一聲就跳下去,炸起一大片水花。沈鐘不慌不忙朝在水中撲棱掙紮的公儀林遊去,岸上看急眼的司子催促道:“沈公子,你倒是遊的快些啊,别讓小公子嗆水。”
來河邊之前,司子貪嘴偷喝放壞的楊梅湯正鬧肚子,交叉兩腿忍了半天,把張臉憋成豬肝色,朝沈鐘丢下一句話就跑了:“沈公子,我肚子疼的厲害去那邊出個恭,你可把二公子看好了。”
沈鐘用十四歲少年剛粗壯起來的兩隻胳膊一把撈起公儀林,借着水的浮力從腋下掐起他,笑道:“槐序,你快睜眼看看。”
公儀林吐出嘴裡的水深吸一口氣才睜開眼睛,感受流水托起身體的漂浮感,一漾一漾的水波漫過他的胸膛,有些悶悶的壓迫和緊張。小孩子膽子大,學得也快,從緊抓沈鐘的手臂寸步不離到獨自遊開玩自己的,公儀林并未花費太長時間,至少他自認為是學會了。
司子出個恭就像被深草埋沒一樣,很久不見回來。
這段河流本來有許多玩水的鄉下孩子,怕出意外都被沈鐘攆的遠遠的。沒有司子監督,公儀林和沈鐘這對蜜裡長大的少年無法預測大河中的危險。自以為是的公儀林紮了第一個猛就想來第二個,他捏緊鼻子一次又一次從石橋上跳下,一次比一次經驗豐富,他得意非凡忘乎所以,完全忽視長久泡在水中發沉發軟的雙腿,最後一次跳下的水花很小,聲音更小,像塊圓潤的石頭輕輕沉入水底,瞬間就無影無蹤。
離稍遠的沈鐘回頭時甚至沒看清公儀林落水位置,向南流淌的水蕩平他跳下時的水紋。
愣神片刻的沈鐘吓得魂不附體,手腳慌亂,朝表弟落水方向邊遊邊喊:“槐序?你快鑽出來,這不是玩笑,槐序,再不出來我就打你了!”
他發顫的威脅和懇求并不能把沉入水底的公儀林求上來。
沈鐘一頭紮進水底尋找摸索,河水的能見度很低,除了胡亂蹬腿和不停探出水面換氣,能做的隻有這些,不,還可以哭,剛變成男人嗓音的沈鐘急得流淚,用幼稚、成熟糅合在一塊的嗓子嗚嗚喊着表弟的小名。
就在沈鐘無助的嗚咽時,一條人影像公儀林落水時一樣突然從他眼前跳進水裡,蕩起一圈波紋後也無影無蹤了。
雙腿綿軟的沈鐘趴在水面上傻愣愣等着,他有預感,剛才那人絕對是沖着表弟去的。
無能地等待是非常燥人且靜谧的,突然一聲嘩啦的炸水之聲,兩個身影破出水面,他們皆被烏黑的頭發覆滿了臉,一時難辨究竟是誰和誰。沈鐘又哭又笑遊過去大罵奄奄一息嘴唇烏紫的表弟:“你這畜生,不是人養的,你吓到我了。”
把公儀林拎出水面的也是個小少年,他一把抹開覆在臉上的濕發,露出一張五官清秀的臉,伸手把公儀林臉上的頭發也抹到兩側,盯着瞧了一陣才一言不發将他交給沈鐘。
剛才還吓的屁滾尿流的沈鐘一見這少年是陶家那孫子,立即露出瞧不上他的神情,神态高昂,眯起一雙使壞的眼睛說:“是你?今日的事你敢說出去我就弄死你。”
陶修有雙過分沉靜的眼睛,連帶神情都冷冷的,他一聲不吭轉身遊回岸邊,胳膊突然被清醒過來的公儀林抓住:“等等。”
他甩開這隻手徑直遊上岸。
把公儀林費力地拖上岸時,沈鐘嘴裡罵罵咧咧,要把剛才受驚的惱氣發洩出來:“瞧他什麼怪脾性,居然敢對我不理不睬,明日我就帶人去他家放把火。也不幫我把人拖上岸,死腦筋。”
公儀林被扶到一塊青石上休息,沈鐘把他的衣裳抱在懷裡,指着正穿衣的陶修吆喝道:“你來伺候他穿衣。”
陶修置若罔聞,兀自束起披散開的頭發。
“啞巴就算了,還聾了?”沈鐘的嘴還在小聲咒罵。
公儀林雙臂撐着石頭,身體向後傾倒,倔強地問:“我歇會還要玩,這麼快就穿衣裳了?”
沈鐘幾乎跳起來,“你還玩?我告訴你,此事回去不許你跟舅母提起,小心我今後再不邀你來玉河村。”
不受人威脅的公儀林翹起半邊嘴角不屑地“唏”一聲,才注意到石頭對面不曾開口的少年,那可是救命恩人啊,公儀林清清嗓子問:“喂,是你救了我?你是誰家小郎君,救命大恩不能輕報,隔天我和母親登門拜謝。”
少年擰幹青布衣衫上的水又奮力抖開,細密的水珠像一陣涼霧拂過公儀林曬熱的臉頰,他一眼就瞧見洗皺的衣裳縫了幾處補丁,看來這“恩人”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
沈鐘癱坐在地上,氣急敗壞拍着雙膝:“你還要跟舅母說?我,怪我,怪我怎麼就把你哄來這裡避暑。”他把無處發洩的怒氣突然指向陶修,輕蔑地笑說:“他是後村陶老頭家撿來的孫子,整天沉默寡言一副活不久的模樣,我至今還沒聽他說過話,你瞧他那樣子,槐序,你想不想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