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修把抖了半幹的衣裳往身上一披,冷冷回敬一句:“不必言謝。這條河段還算幹淨,沒有淹死過人,不想被你破了例。”
公儀林并未認出他是去年偷菱角的小賊,也不惱他這句話,生硬地笑兩下:“還是要多謝你。不如你留下教我玩水如何,我一定有重謝。”
“沒空。謝禮你已經給了,去年多謝小公子賞我的幾盆菱角。”
公儀林從被淹的朦胧狀态中清晰想起去年差點凍死在蓮塘的孩子,想起自己當時對他耀武揚威的模樣,當即愣在原處。
不遠處的田溝裡有兩隻吃草的羊,一大一小,陶修攆着羊走的時候聽見公儀林在身後喊道:“當時我以為你死了,”頓了一下,聲音放弱一點,“司子說你病死了,我以為是真的。明日我還來這裡,我向你賠罪。”
趕羊的少年走後,公儀林才細問他的身世:“你說他是陶家撿來的孩子?這是什麼意思?”
在岸上又被曬出一身的汗沈鐘再次跳下水,紮了一個長長的猛鑽上來才回答表弟:“就是被人賣過來的意思。六七年前來的玉河村,剛買來的時候有爺有娘,後來都讓他克死了,如今就跟着他阿翁生活,家裡還有個小妹,跟你差不多大。你說這陶家,本來買他回來是為了壯門戶充人力,門戶不見大,人倒越來越凋零了,家裡窮的就剩幾片破瓦。那陶修整日看見人連個話都不說。舊年歲末可能實在活不下去了,來我家幫忙殺豬、劈柴,賺幾個銅闆回去過了年。我母親見他可憐,切了二斤肉,還給了些下水,想必他那個年過得有滋有味,見着我竟然如此态度,白眼狼。”
“他多大了,怎麼不是他阿翁出去賺錢,小小身架怎能做力氣活?”
“哈,陶家買他不就是為此麼,你當誰都跟你一樣衣食無憂。别看他幹瘦,估計還長你幾歲。”
回到沈家的公儀林和沈鐘都沒有提起白日淹水一事,拉肚子幾乎不見人影的司子對此更是一無所知。當晚,公儀林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騎着一隻小羊飛快地跑在田間小道上,穿青布衣裳的陶修拿根樹枝在後面焦急地追喊:“還我羊,還我羊。”
他不但沒還,還挑釁般的把羊殺了過年。第二日醒來時覺得夢境甚是荒唐。
午後的日頭毒辣,公儀林和沈鐘坐在涼亭喝了碗祛暑的綠豆湯,綠豆湯剛從井水中拎出來,盛湯的簋上還冒着細密的水珠。
坐在陰涼處一動不動尚且流一身汗,公儀林再次确認日頭的高度,問:“可以去了嗎?”
“再等半個時辰,這個時段去玩水不但不解暑,還能被水燙熟,不要急。”
公儀林小心翼翼把簋裡的綠豆湯端給司子,叮囑道:“還放到井裡涼着去,等我們出發了帶上。”
沈鐘見他瞎講究,看來昨日那頓河水喝的少了,“現在就給喝了,還帶去河邊作甚,河水喝不飽你。”
這時從院門走進來一個下人,把一封家書遞給公儀林,回複道:“夫人讓小公子得空就寫封信叫我帶回去報個平安。”
公儀林拿起準備好的筆墨,在素雅的信紙大筆一揮寫下四個字:阿母,兒安。
寫完不待字迹幹了就塞到遞信來的下人手中:“快些拿回去,到了母親手中墨迹可能還不幹,足見我想念她的心。”
沈鐘拿手指戳着他,大笑:“你可真是會花言巧語的壞東西,哄得舅母把你當心肝。走,我們出發。”
玉河村在汝丘縣城外十幾裡的位置,村子不大,一百來戶人家,十幾年前在與鄰國的戰争中村子裡損失一半的青壯男丁,因而公儀林在村子裡見到的年輕人居多,都和沈鐘差不多年紀,他掀開馬車的擋簾掃視外面的景色,一來透透風,二來尋找昨日趕羊的少年。
懷中的綠豆湯在簋裡晃蕩一路,把他衣擺弄濕一大片。
沈鐘見之不解,問:“幹嘛不喝到肚子裡去?”
公儀林放下擋簾轉過頭回答道:“姑母一定在裡面加了蜜糖,我喝着甘甜清涼,想給陶家的孫子也嘗嘗。”
“你就确定能見到他?”
“等等看,等不來我就喝掉。”
馬車離清江河的石橋還有段距離,公儀林探出烏龜似的脖子,一眼望見坐在昨日換衣裳的青石上的陶修,他向東而坐,手裡拿着趕羊的小棍。
“快趕,再快點。”公儀林不停催促趕車的司子。
司子道:“小公子,道路颠簸,這是最快了,你懷裡還抱着湯。”
沈鐘在悶熱的馬車裡熱成靠舌頭散熱的狗,散漫地打趣表弟:“瞧你心急火燎的模樣,又不是要去見誰家小娘子,慌什麼。”
昨日玩水的地方來了七八個渾身精光的少年,在水裡嬉戲打鬧。司子把公儀林抱下馬車站定,他捧着簋小心翼翼挪步到陶修跟前,摸摸裡面裝湯的碗,慚愧道:“從井裡打拎上來時還是涼的,一路上被我焐熱了。”
陶修擡眼望了他,沒理解他的意思,起身欲走,忽聽他又說了一句:“這個是綠豆湯,我喝着清甜,就給你留了點,你拿着,真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