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修先是冷淡地盯着他，頓了一瞬，清澈的雙眼慢慢泛起不易發現的笑意，眼眸像兩滴清晨被朝陽照射的露珠，他伸手接過簋中灑了一半的綠豆湯，捧在手心久久不敢動彈，怕是一觸即破的夢境，他望一眼公儀林又低頭看湯，再轉過頭尋找田溝裡兩隻小羊，還是不能确定是否是夢，眼睛有些酸澀，為掩飾窘況，他把半碗湯一飲而盡，說了聲多謝。

這是他難得感受到的來自周圍的善意。

公儀林鼻翼兩側生滿晶亮的汗珠，雙頰紅潤可愛，目光赤忱看向接受他善意的陶修，喝了這碗湯，這人可能就不敢再提起去年險些淹死在他家池塘的事了，舊賬一筆勾銷。

公儀林撩起衣裳大大方方落坐在陶修身邊：“我以為你今日不會來。”當他收斂起飛揚跋扈、又善又惡的姿态時，言語舉止十分得體大方，像個翩翩少年。

“我來放羊。”

“去年的事，我正式向你賠禮，司子說你死了，我為此神傷過幾日。”說完起身立在陶修面前，誠摯的躬腰揖禮道歉。

陶修心道：喝了你的湯，我還如何恨你，去年的惡行我就當你年紀小貪玩，我不記仇的。

公儀林自然聽不到他的心聲，又熱絡地問：“你多大了？”

“十二”

“那你大我兩歲。”

玩水的少年們白花花站成一排較量誰跳的遠，巨大的落水聲轟隆轟隆傳到這邊，公儀林輕碰陶修的手臂問：“為何不見你玩水？今日能不能教我，我要學水鳥那樣紮進水裡卻從另一處冒出來的本領。”

清江河邊有一排楊樹，茂密蔥茏，他們所坐的位置就在楊樹下，陶修望着河裡撩水玩的少年們，搖頭拒絕：“不了，我要放羊。”

“拴田裡，讓它們自己吃。”

就在公儀林鼓動他下水時，從水裡爬上來一個膚色黝黑的男孩，年紀和沈鐘相仿，連瞧不起人的神色都很相似，他捧着一捧水悄悄走近說話的二人，隻聽“嘩啦”一聲，那捧水從陶修頭上澆下來。

一捧水不多，但足以起到哄笑、欺辱的效果，河裡注視這場耍弄、譏嘲的少年們哄然大笑，拍打水花助興，也有往陶修身上作撩水動作的人。

沈鐘混在他們中央，笑罵這群人頑劣之徒：“注意點，别你娘的弄濕我表弟衣裳。”

那捧水從頭澆下來，從陶修眼中騰起的火焰還未發出熱量就突然熄滅了，他用衣袖擦試濕漉漉的頭發，依舊平靜沉默，顯然是受慣了這樣欺淩。

公儀林“噌”的從石頭上站起來，已被陶修察覺他的下一步動作，陶修按住他的手臂對他搖頭，眼神勸他不要生事，拿上趕羊的棍子走了。

他清瘦細長的身體裹在寬大的舊衣裳裡，背影略顯單薄可憐。

“他不敢還手，從來都不敢動手，哈哈哈——”

有個少年反駁了這句話：“小心他，逼急了還是會還手的。上次見他拿本書人模狗樣的讀，我走過去把書挑在火燒棍上戲弄他，你們猜怎麼着？他像隻雜耍的猴蹿跳到我脖子上搶了回去，不知他那般迅捷的動作哪來的？”

“偷東西鍛煉出來的，去年就因為偷東西被人按在水裡凍幾天，險些死了，我娘說他當時不喝藥，怕丢人真心求死咧。”

“他真的能看懂書嗎？陶老頭不像是識字的人，更不可能給他開蒙，是不是裝樣子啊？”

“哈哈哈，有可能，下回我再弄他試試。”

公儀林坐在石頭上安安靜靜聽水裡少年們的閑聊，原來愧疚如此折磨人心，即便是顆幼小的心。

想到河邊那群少年人橫行霸道的行為，公儀林在沈府園中心煩地來回走動，他過去的“輝煌曆史”想必也如此令人厭惡。他不再去清江河邊，待在沈家又沒甚樂趣，打算過幾日就回汝丘。

沈鐘為給他解悶，從仆人手裡弄來兩隻頂好的蛐蛐，二人趴在桌上看蛐蛐咬了半天，鬥的渾身是汗，“帶我去陶修家？”

“誰家？陶修家？你去那作甚？”

“你别管，帶我去就是了。”

“不去，我又不認識他。”

公儀林丢下逗蛐蛐的草杆，慢裡斯條地威脅道：“我現在就去告訴姑母幾日前因你的疏忽我差點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