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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彌漫着一股藥味。
裴郁璟坐于踏道角落,靜靜望着龍床的方向。
念起他大着膽子把聖上抱回來的舉動,樂福安看見他的時候臉色倒是沒那麼難看了。
他手裡拿着兩個溫熱的草藥包,綁在聖上膝頭,這藥得敷兩刻鐘,涼了之後再換新的。
綁好後,見聖上未有醒來的迹象,怕驚擾到了聖上,樂福安對裴郁璟小聲道:“出來。”
二人出了殿外。
樂福安上下打量一眼裴郁璟,頭一回拿正眼瞧了這位南晉質子,輕笑道:“咱家原以為你是個詭計多端的,沒想到你是真心想伺候聖上。”
方才一路走來,托舉着聖上小心翼翼護着避風的模樣,可不似作假。他在宮中多年,自認為這點眼力是有的。
裴郁璟斂眸,掌心微蜷着。
還在想剛剛的事。
當然,野獸壓抑久了,還是野獸,不僅僅是收起獠牙,還會僞裝。僅片刻,他對樂福安扯出一個虛僞的笑容,“那是自然。”
“我,真心實意的,想伺候聖上。”
*
京都榜文張貼。
不僅僅交代了對林氏以及官員懲處,過了午時,又張貼出另一則榜文,簡明扼要的把監察司推行至大衆眼前。
很快消息傳開。
所有擁有功名在身的學子,哪怕隻是個秀才,也能夠報名參加監察司的考較,監察司在各個府州均有設立,按功名與考試出來的名次進行分配,包括考試也進行了分考制度。
國子監一時熱鬧非凡。
一下學。
荀嵩就奔着衛珩一家門去,“珩一兄!珩一兄!”老舊的木門被他推開,衛珩一兩袖清風在稍顯破敗的院中擇菜,聽到動靜有些木讷地擡頭。
荀嵩毫不避諱的沖進去,眉飛色舞道:“你聽說了嗎,監察司,監察司!聖上推行監察司,監察百官!”
自從不能去國子監後,衛珩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是溫書就是擇菜,不知荀嵩在說什麼,疑惑地微微擰眉。
見他這幅樣子,荀嵩一拍大腿,幹脆拉着人出去,一路小跑到榜文張貼處,指着兩張早上新貼的榜文,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榜文内容,越看越心驚。
“林氏,誅九族?”衛珩一聲音發顫,有些不可置信,龐然大物一樣的山轟然倒塌了。
“是啊。”荀嵩道,“莊學究也受了牽連,聽說昨夜就被大理寺收押了,今日都沒在國子監出現。”
看着榜文上,一字一句的判決,以及府衙的印章,衛珩一眼眶微紅。
鹿鳴宴過後,國子監便以束脩不足将他逐出。
書紙價高,一根樹枝,一塊地,就是他平日書寫溫習的地方。即便節省如此,手中銀錢還是不夠,過了深秋便是寒冬,今年的冬衣還不知在哪兒,他不願意動生人給的二百兩,便去書鋪幫着抄書,賺得銀兩拿來貼補家用。
書鋪七日一結,定好抄一本可換得五十文,七日抄了三本,本該得一錢銀子。可書鋪卻耍起了無賴,隻丢給他十枚銅闆,說是字迹不佳,雇主不滿。
從掌櫃嘲諷的話中,他辨出這是林氏的手筆。
林氏商鋪在上京何其多,去其他地方也是一樣的下場。他隻能回到家中,将尚且新鮮的菜擇一擇,又拿出所剩不多的積蓄,想着和鄰裡換些舊日的棉花,沒有棉花粗麻也是好的。
可平日交好的鄰裡,瞧見他都是眼神閃躲,不願搭話。隻有巷尾賣了一輩子糖畫的阿婆歎着氣,好心勸他,“衛家小子,老婆子年紀大了開罪不起那些人,你好好想想到底得罪了誰,抓緊去賠禮道歉吧。”
林氏滲透了各個方面,逼着他低頭。好在一切塵埃落定,不會再有人為難與他。
隻是莊學究……
衛珩一心緒複雜,問道:“莊學究被關押在大理寺牢獄?”
對于這位和他有知遇之恩的恩師,他心中還是挂念。
“是啊。”
荀嵩啧啧搖頭,“莊學究也是膽大,敢參與科舉舞弊,那位被替身份的齊計澤你知道嗎,當年悄無聲息的被換掉,在京都消失沒有一個人察覺,真是可怕。”
“今日我爹回來的時候說了,真的齊計澤臉上有疤,瞧着吃了許多苦。朝會時被測問過,才學确實擔得起會試第一,可容貌有異者入不得翰林院,他已然被林氏毀了半生。”
“而且,聖上發了好大一通火,犯重罪的都賜了廷丈,打死在金銮殿前……”
耳邊荀嵩絮叨的聲音似乎變得模糊。
衛珩一背後陡然激起一層寒意。
若是此案未被查出,他是否就是林氏的下一個目标?
幸好聖上嚴明,以雷霆手段懲治了惡官,接勢推出的監察司,大概就是要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
思及此處,衛珩一靈台一片清明。
他擡眼,眸光堅韌地看向了另一則榜文,上頭監察司的字樣,越看越叫人心潮澎湃。
*
風寒來勢洶洶,去得也快。
睡了一整日,昏昏沉沉間發了一身汗,師離忱在醒來時身子已然輕快許多,嗓子幹啞難耐,比起洗浴他更想喝水。
此刻天幕漸暗,殿内也是一片暗色。
他半支起身,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先被吸氣帶來的冷風嗆得猛咳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咳到心口發疼,大口呼吸。
殿中的動靜,立刻引起注意。
不稍片刻,一幫宮女太監魚貫湧入,端藥的,打水的,掌燈的,瞬間讓死氣沉沉的殿内活了過來。
“聖上,慢些。”樂福安伺候師離忱喝水,又吩咐人把藥端過來。
師離忱一聞到苦味就皺起眉頭,“拿走,朕不喝。”
“早知道您要這樣。”樂福安苦着張老臉,要哭不哭道:“今兒個聖上一直睡着不醒,老奴急得心絞痛都犯了,吃也吃不好歇也不敢歇,都怪老奴沒照顧好聖上,才讓聖上風寒入體,老奴這顆心啊……”
聽他越說越誇張,師離忱側目,就見樂福安捂着心口,一隻眼閉着一隻眼睜着偷看他的反應。
視線對上,樂福安趕緊兩隻眼都閉上了,一副假意犯病的模樣,‘哎喲哎喲’的叫喚起來。
師離忱笑罵了句:“裝模作樣,老刁奴。”
見聖上如此,樂福安就知事成了,緊忙收了表演,趁熱把藥端給聖上,笑眯眯的伺候聖上用藥。
師離忱不喜歡藥味,擰着眉心一口氣灌下去,用溫水漱口,才淡化舌尖的那點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