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為首的男人不動聲色的品着茶。
徐椒坐在幕簾之後,手裡撥弄着茶盞。
侯朝鶴者起于會稽侯氏之族,可他此人向來練達,曾受淮南王提攜,算是正統的恭淮黨,卻轉投江夏黨。
如今丹陽府尹是恭淮黨人,但侯朝鶴能在他手下繼續做着參軍的位置,實并非池中之物。
不好對付啊。
一盞香茗既盡,侯朝鶴率先開口,“下官想請夫人看幾樣東西。”
說完,他揮了揮手,差役呈來。
徐椒接過,隻見是一枚枚木牍片,片上用隸書寫着姓氏。
陳王氏,景陽十三年生人。
小蓮,平登元年生人。
可籍貫之處皆注奴字,其籍貫都附在主人家裡。
侯朝鶴又令人奉上幾疊左伯紙,徐椒繼續翻閱着,起先是公文,後頭是各家的告官述狀。
“私藏有籍奴乃有違我《梁律》。”
侯朝鶴淡笑着繼續說道:“禦史台本想接管此案,下官覺得夫人未必是那個意思。”
禦史台者,代表了中央。
如今丹陽尹将案子壓在地方,并不想鬧大,是給徐椒臉面。
徐椒将文書合上,曼聲道:“多謝侯參軍,我卻無違法之意。不過是兩人罷了,何必這麼勞師動衆。”
看到此處徐椒心下便暗沉許多,不過是兩個不大不小人家的逃奴,曆代侯門望族暗中收些逃奴,也沒有見如此大張旗鼓上綱上線的,她這樣恐怕是被針對了。
可為什麼要針對她,又誰來針對她?
侯朝鶴道:“而今陛下推肅清剛正之風,丹陽尹令我等承訓辦事,還有谏台諸位糾劾,實非下官小題大做,望夫人見諒。”
“夫人向來自矜羽毛,又何必沾染是非呢。”
徐椒還在思索着,蘭樨已經忍不住上前使了眼色。
她悄聲道:“您快别再惹事了,隻兩個逃奴,交給他們便是。若是惹上禦史台,您去骁勇營之事······”
賜死。
蕭葳那夜的話語如同熱油熬骨,灼得她發顫。
她咬住牙關道:“來人,去把那兩位帶來。交還給······有司吧······”
不一會兒,莊丁一左一右将人架了來,其中喚作陳王氏的,乃是一位霜鬓老妪,她二人并無想象中的掙紮,而是乖順任命般垂下眼睑,任憑差役替她們戴上鐐铐。
徐椒蹙眉道:“她二人尚在病中,何須如此。”
侯朝鶴起身朝着徐椒一拜,“規矩所在。下官多謝夫人。”
徐椒别過臉,口氣有些微冷道:“是該我多謝參軍。”
轟的一聲,六合扇門被撞開,秋風倒灌而入,吹皺薄紗幔帳,人物景緻便瞬間扭曲起來。
“貴人!不可以,求求您饒了奴婢的娘親吧,她身上的病還未好,若這麼回去,一定會死的。”
一個年輕的女子踉跄而來,她哭倒在地面上,扒着陳王氏的枷鎖便不肯走。
蘭樨死死拽住徐椒的衣袖,而後側身攔住徐椒,對着哭号的,怒斥道:“哪來的潑婦!我娘子仁善收留你們治病,你們卻不說實話,居然是逃奴,如今陷我娘子于亂法不義之地。”
那木讷如泥人的婦人聽見這話,如被女娲點水,活了過來,她虛弱地擡起手腕,費力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跟你們……回去……求你們别怪她……”
“怎麼會是娘親的錯。”那女子猛然磕了幾個頭,額間血色斑斑,桃花點點般落在地磚上。
“他們不肯給娘親治病,又把娘親關到柴房裡,若不逃出來,我娘親就沒命了!”
侯朝鶴不為所動,他昂起頭,令人将女兒拉開,帶着兩人就要回去。
那女兒哭得撕心裂肺,她咬着差役的手想要掙脫,又被刀背狠狠一撞,跌落在地面上。
“娘親!娘親——貴人,奴婢願以身代母受罰!”
“侯參軍!”
徐椒推開蘭樨的禁锢,她下意識喝道。
侯朝鶴狐疑地轉過身,對向身形有些搖擺的徐椒,問:“夫人還有吩咐?”
徐椒借着坐榻上的鹓雛椅臂緩緩坐下,平息了一口氣,她突然問道:“《梁律》是怎麼說的。”
侯朝鶴一愣,而後道:“私藏有籍奴而役者,同盜論,贖銅十金。奴返原家,坐罪逆悖,減三等。”
徐椒聽罷,遽然道:“私藏有籍奴而役者。可我等隻是與她診疾,并沒有使役之。這如何算違法?”
這······
侯朝鶴一時語塞,往前大戶收别人家的逃奴,不可能讓他們吃白飯不勞役的。
誰想今兒碰見徐椒這種自費奉養的主,也是頭一回。
他皺眉道:“徐夫人何必如此,就算這樣,她二人是逃奴是闆上釘釘的事。”
“參軍方才說陛下推肅清剛正之風,我亦聞陛下舉孝廉和睦之業。國朝以孝治天下,如今此女純孝,願以身代母,有古時缇萦之貌。缇萦之事,漢文尚且可宥,今何故不從。”
後門外,蕭葳抱臂站在,饒有興趣聽着裡頭的來回。
他朝着郭壽玩笑道:“你信不信,她一定會說‘陛下是明君’。”
果然,隻聽徐椒道:“陛下是明君。”
郭壽:“······”
茶香悠然飄渺,沖不淡此刻的機鋒。
“你既說逃奴,我今奉敕借長秋之權,不過兩個奴婢,釋個奴籍還是可以的。”
侯朝鶴拱手道:“夫人當然可以,隻是夫人能赦盡天下之奴嗎?”
“今日事,說今日話,往後如何,何必妄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