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林的心中亦是無比煩躁的。
此去汝陰呂翼之家尋找恭懷太子的信,卻在最後一刻遇到歹人埋伏功虧一篑。歹人将信奪走,呂翼當場被誅殺,安吉長公主受了傷,自己護着長公主一路拼命這才逃出生天。
如今安吉長公主暫時在當地修養,而他因身上有官位,不能久留,隻得趕回宣桂,又接到旨意與徐椒彙合回到金陵。
說起來這半年,徐林可謂“宦海沉浮”。
自那日“剿匪”被蕭葳逮到之後,徐林被奪了外頭骁勇營将軍的職,回到中央封了散騎常侍的官。散騎常侍多奉天顔,職責可虛可實,他當了沒兩日就又暫代了宣桂令這個地方官的位置,為宣桂城善後。
如今皇帝選出新一任宣桂令,他便繳了印回京,繼續做他的散騎常侍。
隻是,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他自己也明白,散騎常侍這類以備咨诹的官職,于他而言是在浪費他的才華與他的出身。
徐林自己也心念他好好經營的兖州汝地。
可如今,誰都吃不準蕭葳的意思。
“公子何不上一道自請試材的自薦表呢?”署中的謀士勸着。
“自薦表?”
“邯鄲毛有自薦之說,陳思王作求自試之表,陶公潛有自拔之言。公子仰承恭懷太子之教,入台閣,出曠野,賢舉一時,名揚兩岸。今因種種之故,閑于廟堂,何不自剖其心,明析于上。而今兖州有草動之聲,陛下幸于采石、江夏,察布勘防,蓋因于此。陛下定有求賢之望,實乃出世之時,公子何不自承其要,請以自試?”
徐林聽罷,不置可否,歎道:“陛下早知我這号人,卻不做他用,恐非毛遂、陶潛之例,怕是陳王故事。”①
陶潛、毛遂自薦成功是因為主君并不熟知他們。而陳王者曹植為魏帝所忌,即便作《求自試表》,魏帝依舊不納。
皇帝棄用徐林,扶植陳宣,其間種種,恐怕不是一封書信就能回心的。
謀士猶豫再三,他避開徐林的眼睛,還是開口道:“公子······何不自請······投陳公帳下?”
”先生要我給陳宣作配?”徐林口氣隐約不善。
“您深耕汝地多年,若能有一官半職,何愁功勤之事。有了功勳——将來——”
徐林眯起眸,冷哂道:“先生莫忘了,當年他如何掣肘我的。”
“依公子的身份,您若服個軟,陳孝華也不敢公然作孽。公子——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啊。”
徐林隐隐明白謀士的意思,他有班底有部曲有名望,隻要給他機會他定然能建功立。可如今陳宣是南兖州的刺史,他要當南兖州的官,必然需要給陳宣低頭。
陳宣的家世、能力,徐林都看不上,何況當年正是陳宣的調度,才讓他栽了大坑,失了汝地位置。
要他低頭……要他低頭,他怎麼低得下去?
*
對于蕭葳來說威脅消失的最好辦法是什麼呢?
說服?勸降?威逼?利誘?歸順?
———都不如物理意義上消滅。
徐椒是在莊子上接到會稽王的死訊的。
因你梁先帝□□導緻的曆史遺留問題,會稽王雖然出繼伯父一脈,失去了帝子的身份。
但他本質上也還是先帝的孩子,甚至年歲在蕭葳之上。
若是有心人真想做些什麼,歸宗也不是不可以。
蘭樨嗫嚅着:“坊間有傳是……”她指了指天,“動得手。”
徐椒冷笑道:“他幹得也好,老天幫他幹得也罷。反正人是死了,他這運氣,不愧朝臣天天吹捧他是天命所歸。”
蘭樨側頭想來了片刻,繼而又道:“娘子不是看上會稽王世子了嗎?如今徐王妃帶着世子回京。娘子原先不就看上這孩子……”
“那孩子不過九歲,沒了會稽王的支持周旋,如何能夠助我。何況,我如今未必能活到……”
徐椒話中有話,一雙明眸漸漸黯淡下來,像是失了光澤的星子,空洞幽涼。
徐椒搖了搖頭,逼着自己不要去做之後的假設,她問:“鐘醫女呢?”
蘭樨趕忙回答道:“在外頭候着了。”
“讓她進來。”
徐椒在案前坐定,便看鐘璐一身旅衣匆匆而入,她的鬓發間還有粘膩的汗水。
徐椒道:“鐘姐姐方到,也不先休息片刻,快坐。蘭樨給鐘姐姐看茶。”
鐘璐不敢入座,而是俯身下拜:“妾有失夫人托付,附狸子一事,苗境之内,竟探不出半點音訊。”
徐椒想要起身,可眼前又覺得黑了黑,她隻得扶着案緩緩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鐘璐面前,費力地蹲下身,拉起她來。
不過是些小動作,她就晃得頭暈眼花,仿佛蓬草飛過,徐椒别過臉歇一口氣,這才擠出一抹淺淺的笑,幽幽道:“鐘姐姐不必自責,是咱們被耍了。”
窗外漸漸化開的殘雪,半黑半白,濕漉漉地灘在地上,又被紮了稻梗的掃帚掃開。
她想起崔劭與她說的那些,眼底劃過一絲陰郁。
“什麼苗藥,什麼南疆,附狸子乃出自北域。南轅北轍,千裡之遙。”
鐘璐大駭,驚訝道:“那我們上次在金山寺見到的人,豈不是?”
徐椒眸中驚濤不顯,隻是口氣森然。
“中計了。我已遣人暗自探查我那些财寶的去向。隻要寶貝露世,咱們就能順藤摸瓜過去,到底何人敢如此大膽。”
鐘璐抿起唇,眉頭緊皺。
忽然,徐椒攀住她的手,柔荑相觸,徐椒能摸到鐘璐磨藥而生的薄繭,輕輕劃過自己的掌心。
“如今河子莊中來了一位先生,他醫術精湛,請來教授醫女。且——他似乎會解附狸子之毒。”
徐椒用眼神止住鐘璐方要溢出的驚呼,她雙手合住,用力握住鐘璐的手。
“鐘姐姐,我要你在他身邊學會解毒之術。”
*
自江夏回來,徐椒令人封了醫女館,暫不接受新的醫女或是病人。
可往前也攢了不少人,如今醫女館口格外熱鬧。
“再歪點,回正些。”
“不對,不對,瞧你笨的,你快下來,讓我來挂吧。”
小醫女踩了竹梯,一級一級快步踏上,伸出手掌扶在燈籠挂杆處。
“對了對了!還是你聰明。”
梯下人紛紛點頭,那小醫女頗為自豪地一眄,而後伸手又摸了摸閃亮亮的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