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林老老實實道:“大蜀山有精良之将,可以将山中作為天然屏障設下陷阱,此乃上策。張刺史将敵人放過來,再依城池來拒,則是下策。”
王将軍皺眉:“陳刺史依前線事實而制策,徐小将軍這番話未免站着說話不腰疼。”
徐林道:“我隻是說實話而已。”
王将軍瞪眼道:“徐太守素有莽直之說,常頂撞部裡諸官,鬧得州府不甯。陳刺史性情溫和,以大局為計,才從中周旋。徐太守郵湖失糧一事,若全賴陳刺史的調度,若不是先太後——”
“王槐。”
蕭葳打斷他的話,王将軍這才憤憤退到一邊,他對于徐林作為外戚,在郵湖案中被輕拿輕放很是不滿。
徐林沉默,這便是他這些年越發沉寂寡言的原因。
天才有天才的方法,徐林是天才,天才可以做到的事,可别人未必能做到,也未必能理解。
何況他身上還背負着百口莫辯的郵湖案。
蕭葳看着徐林,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辯的嗎。”
徐林搖搖頭。
蕭葳揮退王王槐,目光落在方才那封信上,旁征博引,文辭激蕩。
半晌,他才嗤笑一聲:“徐子聰,你應該讓你姐姐入你幕府,給你當個文書主薄,替你來辯。”
中軍帳中一時無光,風透過軍帳門帶起黑暗中的塵土,徐林覺得喉頭有些發脹。
死寂,就能聽見帳外将士巡邏的腳步聲,風吹營旗的獵獵聲,高高低低,各自有主。
又是良久。
“汝地右營空了個監軍校尉,你先去填吧。”
徐林身姿猛然一怔,他方想謝恩,卻覺得有什麼東西輕飄飄地旋到他眼前。
他下意識接過,是那封字迹熟悉的書信。
不知何時蕭葳已走到身側,他身形高拔如山嶽,将最後一絲燭光也擋住,嗓音間辨不出喜怒。
“你把這群人分分好,再讓閣部拟個令發下去,若将來出了事,朕隻問你的罪。”
*
身契和軍令是幾乎同一時間落到徐椒手中的。
“軍令?”
她疑惑地眨眨眼,神情中晦暗不明。
蘭樨見此反道高興,“有令最好,過了明目,輕易不敢拿她們當軍妓。”
徐椒心下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可又說不上來,她吩咐人去河子莊将莊上的醫女們都喚了過來。
河子莊在田埂之上,兩側草木高竄,柳樹垂絲,海棠清放,春風吹過盡,泛出一層隐隐喚作生機的東西。
徐椒站在堂外,看着家丁将門前挂着醫女館的匾額揭下。
有些小醫女不明所以,見到這樣的情景,臉色有些惶惶然,可又不敢上前詢問,隻能無助地縮在一側。
徐椒待人到齊後,将前因後果說明。
長風帶起懸簾,輕輕搖晃,堂中靜若無人。徐椒清潤的嗓音飄動,幽幽隐隐的,穿過袅袅松香,可言辭間卻沒有半點閑适。
崔劭立在堂下,合抱的椿樹盛若梨花,将他清峻的身姿掩蓋住,卻遮不住她的嗓音。
“戰場兇險。兇,則不會有人眼紅;險,則能求機遇。”
囚犯、流民入編軍隊尚且能夠因功而躍升朝廷重臣,那麼女人為什麼不可以。
徐椒歎出一口氣,“隻是這事涉及你們的性命,你們若是不願意,我不強求。便将你們放還回舊家,到時候我會與你們的主人細說。”
衆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有人揚起笑容,徐椒認出來是那日挂燈籠的小醫女。
“即便回去了,我等也是罪婢,性命本就朝不保夕。不去戰場,被主人家配小子生小奴婢。婚配、生育,也都是要過鬼門關的,與戰場比不…什麼讓…”
有人接嘴道:“不遑多讓。”
“對,不遑那個讓。我們逃出來的時刻,早就将命運交給老天爺了。以前都是他們掙了軍功,讓我們跳舞、讓我們褪/衣。現在我們自己也能掙軍功的話……”
這話直白,可不淺薄。
蘊着太多的血淚,卻用這樣忍俊不禁的話表述出來。
徐椒卻笑不出來。
醫女館的匾額漸漸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你們不僅是給自己掙一條路,也是給後來人掙一條路。所以——若是将來擇了其他路,我也不攔。隻是要你們發誓,對于軍中醫女多留善念。”
垅上天低雲闊,風吹得疾了,拍在草堂泥壁,帶起窗棂聲振,竟如吹征的鼓角,擂在心頭上。
人潮退卻,堂中空無,隻有把清淑的古琴。
徐椒坐在琴後,素手咚咚撥起琴弦,風吹起她的發絲,順着琴音旋飛。《破陣曲》繞梁不絕,一瞬是瀚海上低低流淌的長雲,一瞬是黃沙裡激昂不絕的劍影,一瞬又是地府望鄉台上絮絮的低泣。
崔劭步履緩緩踏入堂中。
他道:“鼓角吹征秦銳士,烽火集結漢郎中。”②
徐椒簇的一聲收住音。
她眼中沒有太多的波瀾,隻道:“可惜看不到了。”
崔劭握住她的手,一寸一寸搭到脈搏之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松開手,淡聲問:“你也想去戰場?”
徐椒嘴角微勾,她又撥了根弦,弦聲低沉如海。
“收取關山五十州,是江東子弟的心願。”③
崔劭緩緩坐了下來,他也撥了幾聲,音卻如裂帛一般。他道:“真好。”
徐椒扭過身,她看着崔劭棱角分明的面龐上,忽然心下一動,她問:“崔先生有什麼願望嗎?”
崔劭似乎沒有聽到一般,很久很久,他又撥了琴弦,徐椒看向他修長的指,如同點将一般在琴弦上翻覆,攜着刀光與劍影。
“鼓角吹征秦銳士,烽火集結漢郎中。”崔劭的目光幽深,嘴角卻勾起,學着徐椒口吻道:“收取關山五十州。”
徐椒被他邪肆的樣子愣神片刻,她才回過魂來,想起有要事要與他說。
“先生能陪我去個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