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驟然從驚醒,豆大的冷汗從臉龐間劃過,四壁依舊是漆黑,隻有一絲幽微的月光固執地從縫隙間鑽進來。
“崔先生?”
榻邊忽然傳出一絲古怪的冷笑,“愛妃在這種時刻還有閑情逸緻,想你的崔先生啊。”
啪一聲火折響起,不知黑了多久的暗室亮起一抹昏黃的燭光。暧影幢幢,男人逆在光裡,徐椒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陛下。”徐椒霍然起身,努力夠住他的衣角,“此事有内情要禀。妾不知道此處是陛下的山莊。因此事涉及妾中毒之事……”
“徐舜英。朕和你說過的話,你從不放在心上。”
蕭葳的聲音幽幽從頭頂傳來,如同二月的細雪,輕輕薄薄卻涼得令人發顫。她的臉忽然被擡起,能感受到他指腹間硬硬的繭。
“朕說過衛子夫以皇後令撬動武庫軍士,落得是投缳的下場。朕也說過,你的毒朕會替你尋出真兇。你可真行啊,徐舜英。”
徐椒擠出一抹慘淡的笑容,“此事獨妾一人所為,妾願伏誅,隻求不牽連無辜,陛下是明君……”
啪一聲,徐椒的臉頰間一道紅痕,她隻覺得左耳嗡嗡作響,鬓發被狠狠拽住。
“伏誅?你怎麼不敢喝那碗藥。徐舜英,你這幅樣子做給誰看。朕可不是崔劭,會被你哄得團團轉。”
徐椒被刺得雙眸通紅,她費力着搖搖頭:“不是的,他隻是幫妾治病,與他無幹。”
一盞青瓷碗不知何時被遞到她眼前,幽微的火光裡,徐椒勉強能辨認出琥珀般的色澤,可分明放了很久的湯,卻還能冒着細碎的熱氣。
徐椒看向端着藥碗的那雙手。
玄袍金線龍紋袖口中伸出的那雙手,指如修竹,骨節分明。那雙手也曾握住她的手在高台上射下南飛的大雕,也曾一音一孔教會她吹奏骨戎笛,更在那個清風明月的夜裡、在那座荒蕪的孤塔上接住她。如雨落池塘,在她心頭留下點點漣漪。
可它們現在端着這奪她性命的死藥。
徐椒避無可避,她聽過很多掖庭故事,對于不願意喝下毒酒死藥的人,掖庭自然有一套方法,被按住手腳強灌下去,已經是最為體面的方法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應該慶幸他沒有叫人來宣旨賜藥,叫人見到她如今這副落魄失魂的樣子。
徐椒接過這碗藥,怆然之間,她也品不出任何的味道。她隻知道有什麼滑過她的喉頭,再一點一點将她本就不多的生命一絲一絲剝走。
她啞然道:“徐舜英有萬千可恨之處,可這三年也總有一樁能如陛下意的時候。舜英與崔先生清清白白,徐家與此事無有關系,唯求陛下不要遷怒旁人。”
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不知過了多久,玄袍的下擺緩緩滑過她的身前,向着緊閉的大門前去,她踟蹰着去拽住,龍紋靴遽然頓住,龍紋上的龍眼張着猩紅的顔色,死死盯住她。
她心中漲麻得如被無數蠍子不斷蟄咬,不知過了多久,她才一點一點松開,龍靴也一點一點離她漸漸模糊的視線。
她抹罷兩眼的淚水,望了一眼他方才坐的地方,那支紅燭正如她孱弱的命一般,一截一截矮短下來。
她又躺倒回榻上,蜷縮成一團。
蕭葳給她什麼毒呢,說起來牽機藥也要一天一夜,如果是鸩藥或許會快一些,也要個把時辰。
其實她也不必太難過,她橫豎是“弄兵”而死,也真的是碰了兵甲,提前享受一把太後與朝臣的待遇。權勢富貴向來就是有輸有赢的,徐家赢了這麼多代,總該失手一次不是嗎。
許是太累了,徐椒的意識慢慢變得晦暗昏沉。
可她并沒有迎來嶄新的一生。暗室的門再一次被打開,這一回是一串急促地腳步。
“娘子。”是青袖的聲音。
身體裡并沒有毒藥帶來的痛楚,甚至連附狸子帶來的心痛胸悶都沒有,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适,那就是餓得太久,腸胃有些酸軟。
可她沒有胃口。
“我沒死嗎。”徐椒茫然看着皓腕,那條紅線依舊蔓延在腕間。
青袖将食案上的菜飯擺出,這回精緻清淡了許多,是碧玉粳米熬出的細粥,還有一碟開胃的醬梅子。
“娘子用些東西吧。”青袖紅着雙眼将碗盞推給她。
徐椒搖了搖頭,道:“我沒胃口。”罷了罷,她又說道:“我快死了,何必暴斂天物。”
青袖按住徐椒的手,“娘子,奴婢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娘子不能自暴自棄。”
“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鬧成這樣,竟還被遮掩下來了嗎。想想也是,被自己的女人攻打,皇帝的顔面确實挂不住。
徐椒渾身一震,迫切道:“那我家裡呢?”
青袖掏出絹帕替徐椒擦幹眼角的淚痕。
“豐安公上了奏疏辭官歸野,陛下準了。但徐小将軍還在汝地。”
徐椒一口氣松懈下來,萬千的擔子一瞬間化作劫後餘生的欣喜,她又是哭又是笑,緊緊摟住青袖不敢放,生怕一個瞬間她與這些消息就像夢境一樣消散。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松開青袖,隻是忽然想到什麼:“可……你又為何喚我娘子?”
青袖的臉色遽然一白,她猶豫着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