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金陵城,萬物都沐浴在溶溶日影之中,陽光照在手間,是一片細膩的溫暖。
然而這份溫暖對于青石磚上并無太多照拂,徐椒膝頭隻覺涼涼如數九淵冰,膝間的體溫渡上去,也捂不熱它。
似乎是一瞬,日光從東頭漸漸移到中天,她跪的有些頭昏腦脹。心中緩緩湧出複雜的情緒,難堪也好委屈也罷還是别的什麼東西,這是她二十多載人生裡第一次罰跪,還是餓着肚子罰跪。
光影鬥轉,竟也有如此漫長的時刻。
一抹繡着青鸾的紅襦裙邊漸漸映入徐椒垂下的眼簾中,緞面裙擺如水瀉般流淌下來,兩隻鳳頭履将裙擺翹出山字。
徐椒知道她是誰——昭陽殿的陳貴嫔陳知盈。
她似乎想說些,可又沒有說,鳳頭履調轉了方向,侯在另一側的廊下。
小内監匆匆而來,壓低了嗓音:“貴嫔娘子,您怎麼來了。陛下在東室與幾位朝臣議政,您不如先進偏閣等等。”
後宮衆人見禦,多數都是在外頭侯着,偏閣雖說是候見歇息之處,但多空置,如今式乾的黃門主動将人引進去。
果然陳知盈在江夏掌過多年的中饋,這幫式乾殿的江夏宮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敬重她。
遠不是徐椒重金可以收買的。
陳知盈搖搖頭,溫溫柔柔道:“多謝阿晉,不必麻煩了。今日陽光正好,我也想曬一曬,驅一驅濕。你有骨痛的毛病,上次那支紅膏子可用着了?說起來,你也該多曬曬太陽,把寒氣排出來才是。”
日頭靜靜,偶爾幾縷風吹起占風铎,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接駕聲次第響起,呼聲中唯有陳知盈的聲音格外明顯,如三月春泉繞過澗石,溫婉清潤。
蕭葳的嗓音依舊是淡淡的,“進來吧。”
陳知盈欣喜地嗯了一聲,将采萍手中食盒接了過來,與他一道進殿。
不知又過了多久,徐椒身子有些移動,她悄悄将腰軟些下去,坐在□□。
殿門再一次被推開,鳳頭履緩緩朝她急急過來。
“徐妹妹,快起來,陛下赦了你。”
陳知盈微微蹲下,想要将她扶起,徐椒下意識避開。
采萍見狀有些不快道:“承衣娘子,若非我家娘子求情……”
“采萍!”
陳知盈輕聲呵斥了她,而後緩緩蹲下,和徐椒平視,“我知妹妹心中的結,但是妹妹不如信我一次,我沒有惡意的。”
徐椒跪得久了,血纡不暢,膝蓋很是麻木,她踉跄幾步站定,她沒有開口。
陳知盈并不介懷地握了握她的手,道:“徐妹妹有什麼需要,可來昭陽殿中找我。”
徐椒看着陳知盈主仆娉婷而去,心中反複幾回。陳知盈得人心,自然還是有她的本事,即便是徐椒也不得不感歎,陳氏潤物細無聲地能力。
可她為何要這麼做,隻是為了維持一貫的風格,又或者在蕭葳那裡再添一筆賢德的名聲嗎。
還未來得及細想,宮人便傳徐椒進去。
徐椒揉了揉雙腿,随着人踏進殿中。
殿中高闊,遠比外頭陰涼些,徐椒細細的汗水帖在身上,不由得瑟縮。
式乾殿中玄色的垂帳已被高高挽起,一層一層,她順着指引來到書齋處。
蕭葳正盤膝坐在漆榻上,一身燕居的玄袍将将披在身上,他身形挺拔,即便是坐态,也如沉嶽峻山,自是一段風流。
徐椒忍住腿上的不适,端正的斂衣下拜道:“謝陛下恩典。”
書簡磕碰,發出陣陣輕響,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蕭葳淡聲道:“朕聞徐林治軍,素以嚴厲著稱,令行禁止,有過則罰。”
徐椒思緒一轉,忽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忙叩首道:“奴婢明白,陛下治式乾,亦有重威,則人不敢假恩妄為。有過當罰,奴婢心服口服。”
“不委屈?”
徐椒咬了咬唇,“奴婢犯下死罪,能留一段殘命,已是陛下的恩典。”
蕭葳眉目間凝重,這話自是他想聽的,可此刻隻覺得煩躁,他将書簡展開,粗粗看了幾行,而後道:“起來吧。”
徐椒跪得長了,雙腿如灌了鉛,身上一時沒了力氣,眼前黑乎乎的,有些狼狽地撐在地面上。
不知何時,一雙手将她帶起,她踉跄地站起身,能感受到他衣袍的袖邊緩緩落到她的手背上。
似乎——很多年前也有過這樣的場景。
他頃刻間松開了她,回到了坐榻上。徐椒尴尬地站在那頭,思忖了一下,正準備告退,侍奉禦膳的宮人卻匆匆來禀。
徐椒觑了眼更漏,心道怎麼吃得這麼早,難道他沒有用早膳?
“朕不餓。”
侍奉禦膳的宮人一愣神,有些懷疑郭壽傳錯了命令。
徐椒眼角瞥見他手邊方才陳知盈送來的膳點,心道紅袖添餐飯,确實很難餓啊。
蕭葳搦起朱筆,在竹簡上劃過一道,“罷了,撤了浪費,賞你們了。”
四下侍奉的算上徐椒不過兩三人,衆人聞聲紛紛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