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椒少有這般煎熬的時刻,猶如一隻困獸,被禁锢在别院中。
她寫了無數章自白疏遞上去,陳情給蕭葳,卻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至于寫信給其他人,她傳不出一頁紙,遞不出一卷書,聯絡不上任何人,即便是青袖與袁景,也在此事上愛莫能助。
隻有安吉長公主偶爾能說上兩句,卻也隻是勸她等待時機,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這樣的事她又如何勿躁。
她像是無頭蒼蠅般,時而靜坐沉思,時而亢奮地赤足遊走,她忽然瘋了一般将箱籠一箱箱打開。
何茵進來被這滿屋的淩亂吓壞,她趕忙上前,“娘子您怎麼了。”
徐椒沒有擡頭,她依舊蹲下翻尋着,“沒有白色的布料嗎?”
她說了兩遍,忽然如着魔一般,将手中的衣衫狠狠摔下,猩紅的眸子,一哭又一笑,道:“連素服都沒有嗎?”
她暗恨無比,徐林身死,且不說治喪,哪怕是舉哀,也是猶難。人們礙于徐林的罪責,也礙于此處是帝王的私宅,并不肯輕易替她尋來“晦氣”之物。
何茵顯然被她這副樣子吓到,她嗫嚅道:“好像收在隔壁了。”
徐椒霍然起身,也不穿鞋,跣足跑向隔壁的屋子,她搗騰了好一會兒,終于看見那塵封許久的箱子。
噔噔幾聲,鐵鎖開啟,箱中靜靜躺着當時治喪時的東西。
白纻衣袍、素葛麻服、草刍頭環、幾枚珍珠銀簪,幾卷佛經書稿、還有草黃帛,與折紙錢用的銀箔紙。
整整齊齊,完完全全。
徐椒心頭先是一喜,繼而又是一悲。
*
時日天光晦暗,陰雲結塊成群堆在天幕上,想來晚間有一場大雨。
徐椒身着素服,火光将她的雙靥灼的滾燙,跳起火蛇卷噬着一切,箔紙做成的紙銀錠被熱氣蒸騰起又旋掼到地上,化作一團黑燼。
而後是紙錢、紙屋、紙器具、幡帛······徐椒一把一把将之塞進火焰中。
她輕聲道:“去了也好,到了低下見到大哥哥,你便能開顔了。再也不用寫什麼破爛試用表······”
說到此處,徐椒哽咽地不能自己,她突然痛恨起自己,為什麼要勸徐林去服軟。不服軟,至不過是坐一輩子的闆凳,性命尚且能全。
徐林那般自傲之人,這樣自輕自賤寫下自貶之語,收獲的又是什麼呢?
“是阿姐的錯。阿姐就快來陪你了,到了下面你一定要原諒我,好不好。”
徐椒一把一把喂着,火苗如一張血盆大口,吃得歡快,飽餐之後,愉悅地搖曳着身姿。
俄而籃筐中已是見底,隻剩下一卷經書。徐椒抹過臉上的淚痕,抓起來一瞧,正是當年她罰孔令娉給姑母抄的那卷《達摩》。
她當年沒有将此卷給姑母陪葬,便是将之與雜物歸置在一起。
她翻開書卷,工整的字迹映入眼簾,她又翻了翻,隻見後頭的字迹逐漸潦草起來,想來是越往後寫,手腕越酸痛,越是握不住筆。
徐椒放阖上書卷,腦中忽然劃過什麼。
“不可能,這不可能………”
她心底在尖叫,渾身戰栗着,幾近是站不穩。若非何茵眼疾手快,她遑遑要跌入火堆中。
何茵被她這副樣子吓得不輕,連忙小聲喚着娘子,徐椒卻充耳不聞,她呢喃着不可能,而後翻開抄寫的經書,再次看去。
“王孫公子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這潦草的筆劃,漸漸與江夏舊閣琴中的錦帕上淩亂字迹重合,随後浮現出那張熟悉的面容。
——恭懷太子的良娣、當今天子的貴嫔孔氏。
孔令娉,她竟然就是這位綠珠”姑娘。
徐椒拽住何茵的衣袖,問道:“何姐姐,你還記得當年孔令娉是如何入大哥哥的東宮的?”
何茵雖不明白她為何突然這麼問,卻也老老實實回道:“太子殿下當年自樊城回,就帶她歸來。也不讓人問她的來曆……”
徐椒道:“她的出身向來不明,冊封良娣時所謂的良家子身份,還是大哥哥給她的。”
何茵眼中劃過一絲辛酸,苦笑道:“殿下甚為寵愛她,一入府幾近是專房,甚至于要封她做良娣。但聽說她的出身并不好,太子殿下這才動了手替她遮掩。”
徐椒感概道:“是啊,為了她,太子殿下和姑母幾番争吵。”
何茵嗯了一聲,不再多言。
徐椒看越發陰沉的天空,恍然道:“我早該想到的。”
名揚天下的監國太子蕭泓,流星隕落的一代雄主蕭泓,他的太子良娣,是多麼貴重與敏感的身份。
天下的女人何其之多,若非這般珍貴的情誼與愛戀,蕭葳又怎麼可能冒天下之不韪,在蕭泓屍骨未寒之際,迎她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