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悲風,蒼音古調,穿過寶樹下系着的森森人骨,蕩在無邊的夜色裡。
曲聲不知何時停歇,室門被打開,一身素袍的公子站立在檻上,他一手裡還握着一把笛子。
崔劭目光淡淡,隻道:“這世上隻有一對骨戎笛,原屬于我義父。”
“這是襄城之戰的戰利品。”蕭葳掂了掂笛子,似歎未歎,“血恨深仇,想來樁樁件件,早不可勝數了。”
崔劭颔首,“是啊,今日無非更添一樁。”
蕭葳沉默,過了很久,他忽然又笑道:“這就是你投奔蕭珺瑤的原因?除了複仇朕,恐怕還有其他什麼吧——護你回北國?助你争王位?”
“朕應該喚你什麼。是鄉野的藥材商崔劭,還是你的鮮培名拓跋塢什薦,亦或者是魏國東平侯殷瑜?”
“久聞魏國彭城宣王早年娶過一位斛律部首領的女兒,立為王妃誕下一子。然而文帝一紙漢化诏書,勒令諸王新娶漢門世族之女,而諸王元妃一律将作妾室。斛律妃不堪此辱,渾渾而終。十年後,斛律部落終因不肯漢化反叛文帝,而遭誅戮,族人凋零殆盡。”
“新彭城王妃所出三子。而今北國的小皇帝,被權臣宇文耀擁立、記在豆盧太後名下的,正是彭城妃的第三子,你的異母弟殷巳。說起來,他的同胞兄長皆為王爵。而你至今,挂得不過是一個侯爵。”
崔劭不答,冷月照過他的肩胛,如覆了一尺雪。
一個人的命運,就是這樣的不公。他分明是元嫡的長子,卻多年故土難歸,流落他域。而蕭葳不過是宮人庶子,卻能一躍而起染指大統,不做傀儡。
蕭葳走進屋内,他一點一點将燈盞點上,須臾金光滿屋,霜雪也漸漸消去。
他道:“與我合作,蕭濟他們能給你的,我亦能給。”
崔劭聽到此處,仿佛是聽了什麼笑話般,忍不住揚聲嗤笑,“陛下亦能給?蕭珺瑤渾身的破綻,陛下一個也看不出。隻得用最笨的計謀引蛇出洞,卻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蕭濟活了出來,如今陛下可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身難保。又有什麼資格與我講條件。”
崔劭似乎意猶未盡,他轉身撩袍坐下,“你不應該來的。金陵城外,我放過你,不代表今日我還能放過你。”
蕭葳并未動怒,隻道:“即便你想放過我,恐怕蕭珺瑤與蕭濟那裡你也不好解釋,若我未猜錯,此處也有他們的眼線。”
崔劭飲下一口茶,“你既知道,又何必再說,束手就擒便是。”
蕭葳不接他話,隻道:“我有一事不明,你既知蕭珺瑤心懷不軌,又為要放任她利用舜英,放任她傷害舜英。”
崔劭眼中劃過那日屏風外的種種,心頭恨到極緻,他死死握住青筋布起的手,故作玩笑道:“你如今信了舜英的無辜。”
蕭葳垂下目,他嗓音幹澀:“崔劭,你不比我高尚,你也利用了她。”
“蕭——葳——”崔劭幹笑兩聲,冰冷道:“江山與美人,陛下選了江山,我亦如此,有何可說的。”
蕭葳無視他吃人的目光,道:“她如今命懸一線,她需要你來救。殷瑜,你必須跟我走。”
崔劭薄怒道 : “你拿舜英作誘餌?誘殺我?”
“我願起誓,若我此刻虛言,令我帝位颠覆,而我本人亦無葬身之地。”
崔劭的眉毛漸漸結成團塊,他神情複雜地看向蕭葳。如今蕭濟出現,于他而言是大大不利,金陵城局勢瞬息萬變,他素來重江山皇位,應當快快出山穩住局勢。
可他那日卻帶着徐椒離開金陵城,今日又如此……
拳頭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似有什麼要使喚完渾身的力氣。
他錯開目光,紅燭金光隐隐幻化作少女的身影,他有些害怕的閉上眼,卻浮現出她凄厲的雙眸。
附狸子是他帶來的死藥,黃月是他種下的蠱,安神藥與連翹粉亦是他精心設計的毒。
他的目标不是她,可她卻因他的目标而飽受磨難。
誠如蕭葳所言,他并不無辜。
可如今棋局正好,蕭葳是送上門的獵物。他該殺了蕭葳,令蕭濟速速把控局勢,再讓他們騰出來手來,送自己回去報仇。
怎能沉溺在兒女私情裡。
他想了很久很久,忽然道:“蕭葳。你辱我良多。若你要我跟你走,需磕頭謝罪,長拜稽首。”
他想,男兒膝下有黃金,蕭葳定然不會答應,這樣負罪感便能輕了許多。他慶幸地呼出一口氣。
誰料,蕭葳卻欣喜地颔首,他正過衣冠,掖過袖口,彎腰下跪,平手在額頭。
“葳,前時于先生多有不敬,而今謝罪,望先生寬宥。”
他俯身下拜,一動未動,“内子危在旦夕,需先生一臂之力。萬請先生不計前嫌,助餘一臂之力。餘來日定護送先生回國,助先生歸位。若違此誓,天命不佑。”
**
屋外,崔劭的死士紛紛肅穆站立,他們握緊腰間的佩劍,一邊警惕地望着殿門。
嘩啦一聲,門驟然被打開。一柄寒霜劍架在崔劭的脖頸處,崔劭小心翼翼走出來,而他身後正是握劍的蕭葳。
死士紛紛拔出佩劍,瞪直眼睛。
隻聽蕭葳戾聲道:“不想你們主上死,就立刻給我們備馬。”
衆死士面面相觑,崔劭似乎被劍氣灼到,頸部紅痕醒目,他驚懼道:“快按他說的去辦!!快!!”
兩匹快馬踏破梁溪的夜色,塵土飛揚裡,正向着寶禅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