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甯四年,八月二十九日金陵城中烽火驟起,當内應與宮外兵馬彙合叩擊建邺宮時,卻發宮内早有準備,或者說城内的帝黨早有準備,早已人去樓空,撤退到台城。
叛黨本就打着恭懷太子的旗号,麾下也多是恭懷、淮南的舊部,二公子雖身死然餘威猶在,在金陵城中的根基本就比蕭葳深厚。
而蕭葳一派也等着亂黨擁立起小皇帝,主少國疑漸失人心之後,集中兵力與之一戰。
卻不想,安吉長公主在宗廟前帶來了一位人物——衡陽王蕭濟。
這一變數,擾亂了帝黨的陣腳。
隻是這一切,似乎與梁溪山中的寶禅寺無關。
小沙彌揉了揉眼睛,驚訝道:“您怎麼來了。”
蕭葳輕裝而來,隻帶了三兩名衛士,甫入寺,他用眼神制止趕忙前來的主持行禮,連忙道:“愚覺師傅呢?”
主持道:“十年之期未到,還在閉關。”
蕭葳止住腳步,他摟緊懷中的女子,焦灼問道:“我要見他。”
主持遲疑道:“陛下您知道規矩的,師兄自閉關之後,誰也不見。”
蕭葳不理他,朝着寺廟深處闖去,幾個沙彌欲攔又不敢,踟蹰地站在兩側,将目光求救般投向主持。
主持深深吸一口,而後搖搖頭,而後道了聲:“阿彌陀佛。”
蕭葳快步到了伽藍殿前,殿門緊緊閉住,他站定在外頭,看着朱紅色的門扇,開口道:“愚覺師傅。”
他并沒有猶豫道:“我知此事礙于師傅之道,但此事危急,還請師傅恕我無狀。我來日定補償師傅······”
殿内傳來一聲歎息,“陛下請進吧。”
蕭葳抱着被鬥篷遮蓋住的徐椒,趕忙進殿,愚覺端坐在寶像下,伸出手把脈,手中的念珠并未停止。
蕭葳通紅着雙眼立在一側,焦急道:“情況緊急,我隻能用您給的丹藥先将她經脈封住。”
愚覺道了句阿彌陀佛,“當年陛下問我要百解藥,說去解附狸子之毒,恐怕為的就是這位吧。”
蕭葳颔首。當年徐椒身中附狸子,太醫院束手無策,他隻得遣使來問愚覺,愚覺無法出關,這才贈了百解藥。他本以為毒素早已清楚,直到徐椒在山中昏迷,而後崔劭已藥相救,他才知曉毒未解全。
隻是崔劭不肯将徐椒病情和盤托出,他雖惱怒,卻多少能看懂崔劭對徐椒的心思。礙于徐椒的病情,他忍下崔劭的小動作小心思,忍下崔劭的妖言,忍住自己心頭的怒火,不對崔劭下手。
可那日面對考竟小宮女得出的口供、禁軍從崔劭住處搜出的衣衫,隐忍多日的怒氣遽然噴湧而出,沖破理智的枷鎖。
她當真敢……當真喜歡上崔劭?!
“是我的錯。”他懊惱地握住徐椒的手。
他不應該派人去抓崔劭,斷了徐椒治病之路。
愚覺師傅皺起花白的眉毛,“有些難辦,恐怕要陛下……”
蕭葳一個挺身而立,傷口迸裂出來滲出血迹,他也渾然不顧。
“師傅隻要肯救,我無有不應之處。即便……”他頓了頓,下定決心似的,“即便要我的性命,也無妨。”
愚覺阖目道了聲:“阿彌陀佛。貧僧需要知道這位娘子所中之毒。”
蕭葳皺眉:“不是附狸子嗎?”
“以毒攻毒,以毒性壓制住毒性,是個高手。”愚覺扒開徐椒緊閉的雙眼,仔細瞧了瞧,道:“這位娘子身上恐怕不止附狸子一種毒,隻是這毒詭怪,貧僧需要知道是何路數,才能嘗試開方。”
蕭葳沉默許久,彷佛認命似地閉上雙眸。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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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溪城外二十裡,有一處山莊,莊前一派肅殺之氣。蕭葳風塵仆仆來到莊前,令人通傳。
守門的死士拿不住主意,可又記得主人的命令,隻得戒備地望着蕭葳一行人。
不知過了多久,莊門緩緩開啟。
蕭葳的身邊的禁軍面色猶疑,他拱手想勸,卻先一步被蕭葳開口攔下。
“阿吉,我意已決,你不必再勸。”
說罷,他箭步走向莊内。
莊内并非江南傳統的橋石流水,而光裸的石面與雪白的細砂,粗木從砂中拔地而起,長成大樹,樹上挂着毛氈制成的三角形狀的紅片羽,而羽下則系着灰白色的骨頭。
一紅一白,刺眼灼目,看得人毛骨悚然。
蕭葳步到屋外,忽然聽見屋内響起熟悉的笛聲。骨戎笛的聲調,他再熟悉不過,悲涼遒勁,無限怅然。
他從懷中掏出自己的骨戎笛。骨質者,比之玉有三分溫度,比之竹有三分細膩,帶着塞上的風霜,瀝過疆場的雨血。
他吹在嘴邊。
一扇門雖隔開了兩人的身影,卻隔不住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