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匹快騎踏破寂靜的天街,宮門次第開啟。
蕭葳端坐在式乾殿中,李濤将幾卷書信遞上,候立在一側。蕭葳神情未定,他掃過書卷,良久才冷笑道:“果然。”
李濤有些感慨道:“陛下料事如神,徐林之死,果然沒有那麼簡單。”
蕭葳附手站起身,他來回踱着步子,暗恨道:“在此時發難,恐怕這群人與北地,牽扯深遠。”
李濤心下也感歎,陛下很久之前就察覺國中似乎有一股勢力,太後死後雖消停片刻,可不過多久又卷土重來。
幾次行刺,危險至極。陛下能察覺他們似乎與會稽王有關系,然而會稽王死後,這股勢力卻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李濤憤然道:“他們準備擁立誰,會稽王的世子嗎,主少國疑,這與北國又有何異!”
蕭葳冷冷一哼,“如此看來,徐林并未參與進這群逆黨中。”
李濤皺眉道:“隻是因為徐林身死嗎,會不會是黑裡吃黑。”
蕭葳擡眸,心下有些唏噓,“不見得。朕了解徐氏姐弟,若當真徐林有什麼,不會瞞過徐舜英。徐舜英如今的形狀,不像有假。”
李濤沉默,忽然想起今上對于徐家的處置,隻是交付長公主并未深究,他原以為是因為安吉長公主求情的緣故,如今想來或許陛下心中也未全然相信徐林違令與賊子勾結,這才暫不做懲處。
隻是——陛下已經這般了解徐氏姐弟了嗎。
門外忽然傳來一些動靜,蕭葳本想斥責,卻見是郭壽帶着别院的看守,他連忙叫人進來。
“怎麼了?”
郭壽道:“徐承衣說想請陛下去一趟,說是——”
蕭葳挑眉道:“什麼?
“說是與密信有關,隻想與陛下和盤托出。”
李濤心下一震,方才聽了陛下的言論,本以為徐承衣與逆黨無關,可如今怎麼又峰回路轉,他小心翼翼擡頭看着蕭葳的面容,見今上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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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甯四年,八月,秋風蕭瑟。
别院之中,桂花絮絮飄落,滿地金黃。
明鏡裡,徐椒仔細梳着妝。
如雪的香腮被胭脂花汁染過,透一層淡淡的玫瑰紅。毫筆輕輕掃過眉峰,柳葉眉尖細細彎彎,如冬雪裡輕壓的梅枝,微微一蹙,抖落無限風情。
徐椒感慨道:“沒有螺子黛,青黛也有青黛的妙處。”
青袖道:“娘子本就是姿容出塵,不描也是美極。”
青袖将妝奁中餘下的珠钗一根根插在發鬓之中,對着袅袅的綠雲道:“娘子還是簪步搖合适。”
徐椒正瞄着眉心的花黃,隻道:“不必。”
她将餘光落在妝奁深處的桃木簪上,忽而輕笑道:“便用這支木钗吧。”
青袖雖有些疑惑,見徐椒堅持,便依言拾起桃木钗子,送進鬓發間。
青袖道:“陛下喜歡清麗的美人,奴婢給娘子取件素淨的。”
徐椒嘴角冷意不減,她看向鏡中妝點完畢的自己,昂起頭顱道:“可我不喜歡。去取那套紅色的,我就喜歡色澤靓麗的。”
徐椒的身段本就窈窕,雖被磋磨了些時日,卻依舊風韻不減,加之紅色擡人,遠遠觀之,好一個明豔的美人。
青袖替她撫平最後一道衣褶,有些遲疑道:“娘子如何就笃定,陛下今日會來。”
徐椒的雙手觸碰住袖中的連翹生粉和安神丸,冷然道:“他會來的。”
事關密信,事關他的江山,他定然要來。
青袖去隔壁取披帛,徐椒從木箱深處尋來一把巴掌大的匕首。匕鞘鑲着極細的珊瑚,鞘面一松,淩厲的寒光便折射出來,映入徐椒的眸裡。
徐椒端詳匕首片刻,便收起寒鋒,将之也放入袖中。
做完這一切,窗外已是斜陽沉沉,天邊的濃雲卷着一層炫目的金光。徐椒看得久了,隻覺得雙目有些發暈。
青袖替她披過明黃色的長帛,徐椒忽然抓住她的手,“相識一場,我從未送過你什麼。”
徐椒将妝奁整盒抱起,塞進她的懷中。
“這裡有些是我母親的,其中有一套是博羅泥國青金石頭面。我本以為會被充入掖庭。未想機緣巧合,又還了回來,便都給你了,将來你出嫁給袁家,也該有些東西傍身。”
青袖聽了這話,吓得要還回去,“娘子怎麼能把這麼貴重的東西給我,何況娘子梳妝也需——”
徐椒咯咯笑着,她語調有些揚起,“明日,我便不會在此處了,這些也用不上了。”
青袖有些懵懂,想了想徐椒話中的意思,忽然欣喜道:“娘子是說明日娘子就能回宮嗎。”
徐椒嘴角挂着微笑,她沒有回答,隻看着天邊濃烈的晚霞,與渡過霞光的飛鳥。
望雲雲去遠,望鳥鳥飛絕——果然是極美的。
蕭葳踏着最後一絲餘晖來時,屋中已被無數盞紅燭點燃。
明亮的燭火将她一身紅衣照得透亮,她放下手中的蠟燭,掃過風塵仆仆的蕭葳,輕笑一聲,“陛下來了。”
她沒有行禮,而是在席案邊坐下,案上是上好的佳肴,鶴頭青瓷酒壺泛着如玉的泠光。
“我說陛下要來用膳,院中便勤快備下,果然還是陛下的名頭好用。”
蕭葳撩袍坐下,他不置可否道:“朕從未短過你的吃食。”
徐椒嘴角微微一笑,她拾起玉箸,撿了筍片放他碟中,又夾了一片放在自己的碟裡。
“我與陛下,久未這般心平氣和用過膳了。”
蕭葳也拾起玉箸将筍片夾起,他放下筷子道:“密信在哪裡。”
徐椒兀自給自己斟上一杯酒,道:“有一樁事,困擾我許久。陛下忌憚我如此,當初在采石、在江夏,又何必舍命救我。”
蕭葳手中一頓,錯開眸光反問:“你以為呢?”
徐椒一飲而盡,燦然一笑道:“陛下怕是疑心我與徐林,這才屢屢試探。”
“你是這樣想的?”蕭葳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來,他嘴角凝住一層寒意,“你既知道,又何必再問。”
徐椒抿下一口酒,咂舌道:“陛下好勇氣,不怕真送命嗎。”
蕭葳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徐椒颔首,輕快道:“原來如此,陛下好勇氣,好謀斷。舜英佩服。”
繼而是長長的沉默。
屋外月光星光,屋内銀缸寶炬,照得通透,燒得明亮。
燭光晃過她耳畔的紅瑪瑙,熠熠生輝。她纖長潔白的手指捧起青瓷酒杯,杯中是琥珀色的陳釀,泛起淺淺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