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曾這般暢快,漸漸就脫離了馬場藩籬的範圍。這一帶山中有茂林修竹,在婆娑的樹影中可見衣裳斑斓的顔色,又無随從在旁幹擾,甚是無拘無束。
王姮姬坦白自己是女兒之身,沒想到文硯之毫不在意,朗聲笑道:“小生雖浸淫詩書卻并不迂腐,鄭蘅兄巾帼不讓須眉,雖為女子,卻勝過多少男子。”
王姮姬還欲進一步坦白自己琅琊王氏的身份,但想起寒門和貴族間慘烈的對抗,竹林的血海深仇,話頭咽了下去。
文硯之道,“方才在草場,遠遠就瞧見鄭兄遠遠有一層陰郁之色,不知有何煩憂,如果可以愚兄願意效勞。”
王姮姬數日來實郁郁寡歡,沒個傾吐對象,文硯之為人溫和愛笑,文質彬彬,感染力極強,不經意讓人卸下防備。
她照直說:“我想取消一樁婚約,卻辦不成。”
文硯之是個童男子,猛然接過這個話頭,怔怔道:“……世人男婚女嫁皆出情願,哪有逼迫之理。”
王姮姬喟歎,“是啊。”
“可是家中父母一意孤行?”
“未曾。”
她道,“是我當初一意孤行,非要追到這門婚事。追到了,卻甩不脫了。”
說着,她笑了,似乎自嘲,笑中殊無半分歡喜之意。
文硯之柔聲道:“鄭兄,誰人年輕時不犯錯,亡羊補牢猶未晚矣。我見你也似富貴人家的出身,既非父母執意相逼,又有自己積極努力,何愁婚事不能消。”
頓一頓,“……你看,再落魄也終究沒有我落魄。”
王姮姬亦笑,“那是文兄你不肯接受我的銀兩,否則何至于落魄?”
文硯之道:“慚愧,慚愧。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二人各有憂煩,卻誰也幫不了對方。
當下一路無事,相談甚諧。
下馬之時肌膚誤觸了下,少女涼涼的肌膚沾在文硯之手背之間,酥滑滑的,似有别樣的感覺。
文硯之察覺失禮,“對不住。”
本以為無心之失,王姮姬卻劇烈震顫了下,後退一步捂着胸口,臉白若紙,仿佛一瞬間發生了什麼極恐怖的事。
文硯之愣,再次誠懇緻歉,“鄭兄,方才我……”
王姮姬自顧自地往前走,腳步略顯蹒跚。林間陰涼,綠草如茵,垂挂的草蔓散發陣陣幽香,恍若一片天然的屋室。
文硯之惦記着她的病症,“晚些時候賢弟随我回家,婆婆再為你治療吧。”
王姮姬阖着眼睛,仍未回應。
“婆婆近來常惦記着你的病,又研制了一種新療法,或許根除你身上的毒。”
文硯之試圖找話,“還拿我做了好幾次試驗,必定比上一次的藥效好。”
她聲音又輕又虛,“不了。”
文硯之追問,“為何?婆婆說此物益久則滋長,孽生的毒蟲會使人精神恍惚,尋常的醫者根本診不出來,需要……”
話沒說完,王姮姬已直直栽在了柔軟的草地上,手臂見一條金線若隐若現,俨然和那日婆婆看診時的情景一樣。
是情蠱!
文硯之急忙托住,防止她失去知覺腦袋磕在石頭上,喚道:“鄭賢弟!”
他将她的臉頰擡起來,見她淚流滿面,清亮的雙目不斷湧出淚水,神色更是說不出的悲傷,一反常态。
她似刹那間被某種力量操縱了,若失去靈魂地念叨着什麼,仿佛是一個人的名字,湊近也聽不真切。
文硯之懵懂,“誰?”
變故突然實令人措手不及,明明方才騎馬時二人還有說有笑。
病來如山倒。
文硯之清楚地意識到她這不是生理的,而是病理的——手臂那道金線越來越明顯,是那東西催動了。
觸發的機制,僅僅是兩人無意識的一瞬間肌膚之貼。
好生猛惡。
文硯之急欲送她下山求醫,可他卻不能碰她,否則會令蠱蟲加倍活躍。當下他唯有遠離她,獨自下山尋藥。
情勢危急,文硯之立即翻身上馬,叮囑道:“鄭賢弟,你稍事休息,我速速便回!”
說罷弱質文人顧不得斯文,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氣縱馬,濺起一路塵土。
王姮姬睜着一條眼縫兒,隻望見文硯之越來越模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