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金澤再說,洪福珍又是一下,“你也知道她是有夫之婦。”
這一次,皮帶抽得金澤前傾,他兩手撐在地上,攥緊拳頭,咬牙直起身。
洪福珍接着打,“她什麼身份,你什麼身份,人家就是離十次八次婚,也輪不到你這個醜八怪,你知不知道?”
金澤被打得胳膊肘撞在地上,他匍匐着身子,卯足勁挺起背,擲地有聲地回:“我知道!”
洪福珍猛甩一下皮帶,皮帶邊緣刮到金澤臉上,“怪不得你好好的大單位不待,颠兒颠兒跑去給人家當看門狗,還買這麼好的房子,不會是你賣身子換來的錢吧!”
“媽!”金澤尖厲地喊了一嗓子,扭頭看洪福珍。
固若金湯的防守,終于裂開一道口子,不甘和屈辱反複侵襲,撕扯得豁口越來越大,金澤快要喘不過氣,他死咬着唇,複又低下頭。
洪福珍重新打量金澤。
他自小上進,沒讓家裡人愁過,假期從不補課,家裡也沒錢給他補,擠出的時間都待在地裡幫忙幹農活,身體自然比旁人結實,往往一個暑假,人曬得跟黑炭似的,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也沒人管過,準确地說,是他們無暇顧及。
他用功讀書考上景大,畢業後又考進好單位,長相身高沒得挑,事業也蒸蒸日上,鄰裡親戚都酸他倆走了狗屎運,隻生一個就這般有出息,要是當初多生幾個,現在早就飛黃騰達了。
就在洪福珍和金輝以為,生活終于苦盡甘來時,天突然塌了……
那件事過後不久,金澤在城裡買下房,以二老上了年齡、行動多有不便為由,把他們接過來住。
如今生活條件好轉,金澤無須下地幹農活,人也比以前白淨不少,自是比不上從小養尊處優的富少爺,但比起村裡那些一代接一代靠天靠地吃飯的老鄉,已是脫胎換骨。
從前在土裡打滾,怎麼洗都褪不掉的黑,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交口稱贊的男子漢氣概,成了吃得苦中苦的人上人。
洪福珍緊了緊手中皮帶,沖金澤的背接連幾下,他的後背,除了今日新添的幾道領子,其餘地方連個疤都沒有。
“覺得我說話難聽,是吧?”洪福珍忽然笑了,“我曾引以為傲的兒子,現在過得一塌糊塗也就算了,還和有夫之婦搞婚外情。你插足别人的婚姻,還想讓我這個沒見識的農婦,說出什麼好聽話!”
“媽,”金澤喊洪福珍,聲音凄切,辯解的話淩亂不成形,“不關她的事,她從來規規矩矩,是我!是我醜人多作怪!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鵝肉!都是我的——”
洪福珍接下來的抽打,逼得金澤停下話口。
他看着洪福珍,眼裡沁出的淚,一滴一滴,順着臉頰留下來。
那好像又不是淚,是用悲苦熬成的沸油,一勺一勺地淋在洪福珍心上,嗞得她臉冒白汽。
她不由想,平頭老百姓的生活,好像無論怎麼做,都逃不開困厄這雙手,它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絞盡老實人豐潤的情感,隻叫人幹巴巴地活着。
枯癟的河床,本已接受命運的欺侮,偏偏遇上湍急洪水,隻是恣意地流經,就能改其秉性,妄想成為遊魚,成為水草,甚至成為浮萍,唯獨不肯成為自己。
“媽,你不知道她,不知道她過得多苦……都是我的錯,我當初就不該退縮,我是個孬種,懦夫,我不配……”
此時的金澤,像條喪家之犬,自顧自地埋怨着,他不要别人的理解,他隻要一個可以宣洩的出口,好把積攢多年的自譴和懊悔都傾吐出來。
洪福珍心裡清楚,身上的傷總會好,心上的傷卻不是。
金澤是她生的,她這個當媽的,自然最了解兒子的品性,可旁人呢?
旁人會花時間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嗎?
如果,當真相與他們的想象不符時,他們還願意相信真相嗎?
那些污言穢語,她今日不說,旁人也會在日後說出來。
所以這個惡人,今天她來當。
背上的聲音沒停,金澤漸漸地不再說話,他默默承受,說不痛是假的,可他從這場持續不斷的皮肉之痛中,獲得一絲奇異的快慰,他早該承受這些,他早該承受更多。
金輝一直沒吭聲,眼見洪福珍要抽死自己兒子,他伸手攔下,問金澤,“你們兩個遠走高飛,那我們怎麼辦?”
金澤的眼睫抖了抖,不敢說出答案,卻又不得不說:“她,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孩子,她會代我照顧你們……”
洪福珍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金澤說出來的話,她直接站起身,對着金澤的背一頓猛抽,企圖打醒眼前這個混帳,她大聲罵道:“你拐了人家媽,反過來讓人家照顧你媽,你還要不要臉啊金澤,我怎麼生出來你這麼個東西!”
接連不斷地責打,金澤的身體近乎麻木,而洪福珍的話,更如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剜挑,以查看他是否還有羞恥心。
直到皮帶被抽斷,洪福珍才停手,她扔掉手上殘餘的半截,筋疲力盡,“出了這個門,我沒你這個兒子,你也沒我這個媽。”
金澤的後背,已找不出一塊完好皮膚,他爬到洪福珍眼前,抱着洪福珍的腿,哭着求饒:“媽,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你原諒我行不行?”
他知道錯了,卻仍是要做,洪福珍漠然地推開金澤,步履蹒跚地走回卧房。
金輝拿來藥箱,想扶起金澤,讓他坐沙發上,好給他上藥,金澤卻長跪不起。
金輝别無他法,隻能讓金澤轉過身,他手上的力道比往日重,金澤悶哼幾聲,此時掉到地闆上的,已辨不清是淚還是汗。
金輝上完藥,問金澤餓了麼,要不要吃飯。
金澤搖頭說不餓。
金輝扶着金澤去客房,他不滿:“你這麼一鬧,我也跟着受罪,今晚我睡次卧,你睡客房!”
金輝要走,金澤拉住他,“爸!”
金輝回頭,瞪着他,“你别告訴我,明天就會帶她走!”
金澤搖頭,“不是明天……明天我才去找她,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跟我走,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們走之前,我想帶她回來,見見你和我媽。爸,你幫我勸勸我媽,行不行?”
金輝點着金澤額頭,猛戳幾下:“這時候,但凡是個稱職的老子,都不該勸你媽,應該勸你吧!”
金澤扶着床沿起身,又要給金輝跪下,金輝攔住他,不小心摸到他的右臉,金輝痛惜道:“為了她,你幾乎毀了自己一輩子,這樣做值得嗎?”
金澤無須回答,他的眼神早已出賣了他。
金輝又低聲訓斥幾句,返身出了客房。
金澤疼得一晚上沒睡着,淩晨四點被叮叮咚咚的聲音吵醒,他披了件衣服起身,打開卧室門瞧,洪福珍在廚房裡忙碌。
在洪福珍快要轉過來時,金澤閃身躲回客房,耳邊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洗把臉,出來吃飯。”
金澤匆匆洗漱,坐到飯桌上,一碗燴菜裡放倆荷包蛋,筷子上架着倆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