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到南郊墓地時,已過十點。
他輕車熟路地走進墓園,走了十幾分鐘,終于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困苦如刀,刻在那人臉上,褶皺叢生。
那人也看見他了,沖他揮揮手:“這種大事,你還遲到?不怕你老婆生氣嗎?”
金澤半無奈半愧赧地走近,他左手捧着一束玫瑰,臂間挎了江家準備的另一份紙錢花束,右手還提了兩袋自己買的紙錢,他把其中一袋遞過去,“家和哥,我給嫂子買的。”
王家和接過,裝作不悅,發老大哥的脾氣,“我等你好久了。”
他把金澤給的紙錢,從塑料袋裡取出來,放進眼前的鐵盆裡,鐵盆旁邊又放了個鐵盆,他把空的鐵盆遞給金澤:“給大妹子的,紙錢放鐵盆裡好燒,走的時候也好滅火。”
金澤将花束放遠些,折返回來接過鐵盆,“謝謝哥。”
王家和先給老婆點上三根煙,才屈身跪地,點火燒紙。
這是王家和的習慣,過去幾年金澤從未問過,不知怎地,今日他主動開口:“嫂子也抽煙嗎?”
王家和還帶了兩根短木棍,給金澤遞了一根,自己留了一根,逮着木棍把兒,翻盆裡的紙錢:“她不抽,她最煩我抽煙,總說我身上一股臭味,天天嚷嚷着要我戒煙。”
金澤沒接話,繼續給章揚燒紙,等王家和的下文。
王家和又道:“我就想氣氣她,她一生氣,就會拿掃炕的笤帚抽我。”
他頓了一下,對着墓碑上的遺照說:“惠鈴,我好久沒夢過你了,你今晚托夢給我吧,拿闆子抽我都行,我想見見你,和你說說話。”
他接着說:“隔壁王叔,就是跑來總蹭咱們飯的那個王叔,給我介紹了個對象,也是咱們村的,是個寡婦,沒有孩子,比我小十歲,我們見過一面,她說要是和我成了,也可以不生孩子,專門照顧我們那兩崽子,我尋思着,這哪兒成呢,這不是糟蹋人麼。”
“我拒絕她了,可她跑去和王叔說,王叔又找咱娘,咱娘又跑來跟我說道,讓我再好好想想,我想了,我還是不願意,況且咱們家的事兒,都是你拿主意,你今晚來找我吧,罵我抽我,都行……”
“趕明兒,我去和她說清楚,就說……就說,就說咱兩這事兒,我婆娘不同意!”
盆裡的錢燒完了,隻剩輕煙冒着。
他們那兒有說法,錢不燒盡,就送不過去,王家和用棍子翻騰着,希望每一張紙錢都能燒盡,惠鈴跟着他,過的都是苦日子,希望在下面,她能不用那麼苦。
金澤盆裡的紙錢燒得很慢,王家和側了個身,開始幫他翻搗紙錢:“燒得這麼慢,看來你老婆不愛錢。”
“她……”金澤點了點頭,坦誠地說出那個埋藏于心底多年的稱謂,“我愛人她……确實不愛錢。”
王家和笑了一下,有種農民獨有的淳樸,他指着金澤的西裝,又指了指自己的汗衫,實話實說:“文化人就是不一樣,稱謂都不一樣。”
王家和看了一眼章揚,“大妹子長得好,你也長得俊,你們很般配。”
金澤也看了一眼章揚,那是她上大學時的證件照,和自己偷存的那張證件照,出自同一底片。
他和章揚,第一次,被堂堂正正地放在一起比較。
他有些動容,聲音也有幾分啞:“謝謝哥。”
王家和笑了笑,“你呢?”
金澤擡頭:“我什麼?”
王家和推了他的肩膀一下:“我這種大老粗,都有人介紹對象,更别說你了,你有情況嗎?怎麼想的?”
金澤搖頭:“有她一個,就夠了。”
王家和又瞅瞅章揚,“大妹子看起來,就不像會發火的人,她沒和人紅過臉吧?”
金澤點頭,“嗯,她很好,什麼都好,是我配不上她。”
王家和到底比金澤年長,一聽他這麼說,立馬續道:“是大妹子追的你吧?”
金澤怔怔:“哥……”
“你想說,我怎麼知道是吧?”王家和給自己點了根煙,眯起一雙飽經滄桑的眼,看透了一切似的說,“你這樣的性子,大妹子為你吃了不少苦吧,她該最怕聽你說這種話,你這麼看不起自己,等于拿刀往她心窩裡捅。”
金澤頓時面如土色,連忙道歉:“對不起,章揚,我收回我剛才的話。”
王家和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遞給金澤一根煙,金澤搖頭,說自己不抽煙。
王家和把手裡的煙點燃,塞到金澤指縫裡,金澤想起,章揚好像也不愛聞煙味。
他抖着手,抽了一口,嗆得上氣不接下氣,嗆出眼淚來。
王家和抽了一口自己的煙,重重地拍了一下金澤的背,他對章揚說:“大妹子,沒見過他掉眼淚吧,有沒有解恨一點,因為他剛才的話。”
金澤咳着,沒來得及說,其實章揚見過他掉眼淚。
*
事情發生在章揚去世前的一個月。
一個夏夜,大概晚上八點多,司機送章揚回樂章别苑。
金澤在門房裡待着,通過門口的攝像頭,看見章揚下了車,他按下開門按鈕,章揚推門而進。
章揚回家,金澤開門,兩人從不多餘交談。走廊的燈是聲控燈,章揚提着包往裡走,但她的步伐很輕,有時候進了前廳,走廊燈都不會亮。
天一黑,沒什麼外人來拜訪,金澤就會摘下臉上口罩,也不會開門房裡的燈,因為金澤的臉真的會吓到人。
一個平常夜晚,金澤不覺有疑,給章揚開了門,就閉眼休息。
忽聽‘噗通’一聲,金澤猛地睜開眼,看向前方。
章揚的包掉在地上,走廊燈蓦地一盞盞點亮,借着路燈,章揚看清金澤的臉,她的臉瞬間煞白,人往後倒去。
金澤大驚,拿起桌上手機,推開門房的門,跑過去扶起暈倒的章揚。
他給章揚的司機打電話,讓他折返回來。
司機一聽章揚暈倒,也慌了陣腳,趕緊把車掉了個頭,回到樂章别苑門口。
金澤橫抱着章揚,見司機搖下右側車窗,他走到車窗跟前,讓司機給樂理打電話。
司機有些為難,說自己送章揚回來的時候,樂理已給章揚打過電話,他晚上約了人,要談幾個重要項目,會回來得遲,章揚讓他把自己送回來,就過去樂理那邊等着,怕樂理喝了酒,不能開車回家。
懷中的章揚,好像恢複了些意識,喃喃說着什麼。
金澤側耳去聽。
“别給樂理打電話,去,去緻遠醫院……”
金澤抱着章揚上了車,車門關閉,車子發動。
金澤從沒坐過章揚的車,進來坐下以後,才發現後座與前面有隔闆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