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倫敦。
巨大的落地窗絕外面的一切,不知疲倦的雨滴打在玻璃上,聚成小水柱,順着重力緩緩下滑。
整個倫敦被烏雲籠罩,大霧促使這座古老的城市穿越回維多利亞時代,狄更斯筆下的霧都重現。
餘笙站在窗前練琴。
她瞳孔渙散,手指在肌肉記憶的影響下按動小提琴的琴弦。
這把小提琴來自兩百五十年前的那不勒斯小鎮,經過修複後展示出迷人的意大利風格,音色溫暖洪亮。
這是一首她不知道演奏過多少遍的曲子。
貝多芬的《緻愛麗絲》。
在轉向C小調的時候,餘笙握着琴弓右手開始不停使喚。抖得厲害。
她沒放在心上,以為隻是普通的軀體化症狀。
把小提琴收進琴盒,餘笙回到卧室躺到床上休息。
不到半個小時,她意識到這次跟以往不一樣。現在整個右半邊身體徹底麻木,她已經完全無法控制右手。
伸出左手在床上摸索半天,餘笙卻遭遇另外一個問題。
她的手機還在書房裡。
餘笙盯着天花闆看了很久。
這套公寓是家裡專門置辦給她留學的,餘正嵘當初花高價從一位英國藝術家手裡買下這套豪華公寓。她沒有精力折騰,所有的裝修都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
前屋主為了彰顯品味,天花闆采用整塊大理石裝飾。白色的花紋中帶點灰,這會兒看在眼裡像骨頭的顔色。
是因為最近沒有按時吃藥嗎?還是服藥過量了?
不對,她這兩天有吃過藥嗎?
餘笙努力從記憶碎片裡挑出“藥”的關鍵詞,但腦子裡有一些片段已經缺失。
右側小腹倏忽傳來劇烈的疼痛。那個位置四年前受過嚴重的傷,但早已痊愈,隻有疤痕還在。
為什麼還會痛?
一陣一陣的痛提醒着她,右手上的Apple Watch也開始不斷振動。餘笙才想起來這麼個小玩意兒,嘗試了幾次才成功呼叫出siri,幫她撥打急救電話。
描述當下的情況後,接線員安慰她:“沒關系,我們已經派救護車出去了。馬上會有人到你家門口,你保持鎮定,不用害怕。”
果然不到十分鐘,門口傳來撬門的聲音。
金發碧眼的急救人員一擁而入,還有兩名火警和一名警察。
簡單檢查後,急救人員用英語問她:“最近又在服用什麼藥物嗎?”
“我有雙相情感障礙。”餘笙頓了一下,然後像報菜名一樣報出一連串複雜的藥物名字。
急救人員點點頭,安慰她:“沒關系,我們會照顧好你。”
接着餘笙被擡上擔架,送往醫院搶救。
*
最後餘笙被診斷為中風,病因不明。
她才二十一歲。
醫生第一次遇見這麼年輕就中風的病人,隻是告訴她,可能和作息不規律有關。
餘笙漠然。她興奮起來的時候,兩三天隻眠一小時。抑郁發作的時候,又能連續多日躺在床上睡睡醒醒。
在醫生的強制要求下,她住院一周。
七天後,餘笙走出醫院,在路邊打了輛出租車回家。
走到公寓樓的大廳裡,大樓管理員遞給她一把新鑰匙。
之前火警來的時候把鎖撬壞了,他們已經重新為她更換新鎖。
餘笙接過鑰匙,說了聲“謝謝”。
被落在書房裡的手機早就沒電。
餘笙接上充電線,過好一會兒,才有充足的電量開機。
但可惜裡面一條新消息也沒有。
*
出院翌日,餘笙到心理醫生的診所複查。
國外的心理醫生難約,一個說中文的華人心理醫生更難約。她當初在等候名單上排了兩個月隊,才迎來和陸姗央第一次面談。
餘笙是今天的第一個病人。
陸姗央把她帶進診室,倒了一杯熱水放在桌上:“最近感覺怎麼樣?”
餘笙握着水杯,微微昂起頭,将中風的事告訴陸姗央,同時講述近況:“最近睡眠很差,有時候睡十幾個小時也清醒不過來,記不住東西。”
陸姗央在電腦上記錄症狀,這些是抑郁期的典型表現。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最早可以追溯到四年前。除了雙相情感障礙,餘笙還有輕微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第一次面談,餘笙就給陸姗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很多雙相患者并不願意承認自己有病,認為是誤診,會換不同的醫生反複确認結果。
但餘笙不一樣,她直接遞給陸姗央一摞厚厚的病曆,裡面是她在國内看病和服藥的記錄,然後講述自己的狀況,語氣冷漠得像在談論一個毫不相關的人。
躁郁症的表現一般為抑郁和躁狂交替發作。餘笙屬于Ⅱ型,她的抑郁期很長,躁狂期更加平緩。
根據目前的研究表明,雙相無法被根治,大部分患者需要終生服藥。
“你現在是一個人住?”
看到餘笙點頭後,陸姗央向她建議:“你要不要嘗試找個室友?”
餘笙抿下唇,表情有點抗拒,她不喜歡和新的人還有事物接觸,而是習慣将生活維持在一個熟悉的節奏。
陸姗央解釋:“你現在的狀态一個人住很危險,這次中風就是最好的證明。如果你的親人能來陪讀是最好的,不行的話,我建議你嘗試和人合租,至少這樣下次出事的時候,有人能及時幫助你。”
餘笙的手指敲在水杯上,良久後才回答道:“我會考慮一下。”
陸姗央打印一份新的處方單給餘笙:“我給你換了一種抗抑郁藥,劑量更低。以你現在的情況,保持輕燥狀态會比抑郁好一些。如果吃藥後,有新的症狀出現,及時和我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