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倆繞着毛坯偏單轉悠，沒接周彪的話。周雨是第一次住樓房了，幻想着高樓林立中，藏着自家一隅。

結果到了新家，舉目一看，這裡不過是個灰不拉嗒、透着石灰味兒、頭頂蓋看不到藍天的小房子。這讓周雨旺盛的求知欲萎縮了。她繞着新房走了一圈。

在周彪的介紹下，她大概明白了：樓房就是把卧室、客廳、廚房廁所通過拐彎抹角的設計擠壓在一個方塊空間裡。

這一想，她有些想念村裡的平房，那裡好歹有一方花園，可以看到天。這樓房太小氣了。

“爸 ，這裡太小了，連個院子都沒有。”

“馬路對面正在蓋别墅，别墅就有院子。爸爸再努努力，将來換成别墅住。”

周雨走到陽台，從側面玻璃望見了正在施工的别墅區。再往遠處看，遮天蔽日的高樓有些眉目了。周雨的嘴角不由得泛起波瀾。年少的孩子對城市第一次産生了好奇和向往。

這麼多的樓房，這麼多玻璃，背後的住戶都在忙些什麼呢？

“先住住樓房體驗一把吧。”周彪喜道。

“對啊。要是再有個兒子就夠住别墅了，小丫頭片子不值當的。”調侃這話的是周雨。

周彪臉上肌肉一抽，直接忽略過去。

“來，閨女你看，陽台正對着你的新學校，怎麼樣？還有塑膠跑道呢。聽說是個不錯的學校。”

“ 是最好的學校嗎 ”周雨随口一問。

“最好的？我閨女去哪，哪就是最好的。”

從新房出來。受興奮感驅使。周雨馬上開始聯絡同學和朋友。她挨個打電話通知，告訴他們下學期她要搬到市裡住并且要去新學校升了。沒有一絲不舍，她就是這般喜新厭舊，勇往直前。

然而有一個人，她是一定要去親自登門通知的——那就是她從小到大的鐵搭子，夏子明。

周雨穿了身幹淨清爽的衣服。她最愛的搭配——短褲加白 t 恤，外罩格子短襯衣，非常的中性。

出門前，周雨對着鏡子順了順淩亂的頭發，挑了雙幹淨的鞋襪，蹦蹦哒哒地來到了位于村子正中央的“鴻源小賣鋪 ” 。

小賣鋪是一個三間平房構成的鋪面。外面兩架遮陽傘。左邊傘下是個水果蔬菜攤，另一架傘下面是一張台球桌。

走進小賣鋪，裡面有個五米長的半身玻璃櫃。再裡面靠牆打滿了貨架，櫃台裡整齊地擺着煙、酒、糖、茶、副食、禮品文具、勞保用品，樣樣齊全。

貨架上米、面、油，琳琅滿目。想買什麼，顧客告訴老闆，老闆會給你拿，順手結賬。這是90年代初農村最常見的小賣鋪形式。

周雨來到鴻源小賣鋪的時候，小賣鋪的二當家夏子明，正躺在櫃台和貨架之間的躺椅上，半睡半醒地拿着蒼蠅拍乎蒼蠅。

“呦，夏老闆真功夫啊，閉着眼都能打着蒼蠅 。”

夏子明聞聲睜開了眼，一看是周雨。忽然把蒼蠅拍乎到她的頭頂。意料之中，這一拍被周雨軟軟接住了。

“去，幫我打，打完十個再叫我起來，老子要再睡一會兒 。”夏子明松開蒼蠅拍，懶懶地說道。

“我說哥們你們家好歹也是本村最大的超市。誰家空調屋裡有這麼多蒼蠅？你是想讓我今晚别走了還是想讓我給你家晚飯填個葷菜？ ”

“你傻啊，屋裡蒼蠅不夠你去外面拍，拍夠了再回來呗。”夏子明說着已經再次閉上眼睛，語氣中帶着我真要睡覺的意思。

“對了，屍體給我留着，我得數。一定要夠 1 0 個才行。”夏子明閉着眼睛說道。

“ 好啊，黑心的夏老闆。你這打小就學着投機取巧，真是一根奸商的苗子 ”

“甭廢話。” 夏子明睡前最後一句話。

周雨這次非常有誠意，她也不嫌熱，果然走出小賣鋪，在蔬菜水果攤兒前，伸着脖子，瞪着眼睛，手起拍落，啪啪啪啪，很快打死了 1 1 隻蒼蠅。最後她用蒼蠅拍當鏟子，鏟起了它們的屍體，遞到了夏子明鼻子跟前。

“睜眼！” 夏子明才睡了沒一會兒。便懶懶地睜開眼，看見杵在眼前的蒼蠅拍，默默數了一下 “ ……七、八、九、十、十一 。” 然後眼睛亮了 “ 哇塞， 1 1 隻！媽！媽！蒼蠅打夠了，我可以出去玩了！你自己看店吧 。”

夏子明小心翼翼地接過蒼蠅拍，把蒼蠅的屍體陳列在立櫃上，也不怕惡心到顧客，拉起周雨的衣領，倆人風一樣飛出了小賣鋪。

他倆跑到了村裡的一處小土坡上，在大樹底下。這是他倆經常來的地方。

夏子明吹着樹蔭下的小風問道：“找我有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周雨将聲調挑得老高，一臉無事生非的表情。

“哼，我猜準沒好事。”

“這還真說不準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扭過頭，忽然深情脈脈地看着夏子明。

“ 兄弟，我要走了，以後你再也看不見我了。沒有我，你終于可以當村裡老大了！沒人砍沙包能赢得過你，沒人捉迷藏可以找得到你，沒人吃西瓜不吐籽赢得過你……怎麼樣，開心嗎？”

周雨一隻腿彎起來，右臉趴在膝蓋頭上，得意洋洋地瞅着夏子明。

夏子明翻了個白眼，心中大罵白癡，嘴裡卻說道：“霍，這對我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怎麼了？仇家追殺，村裡容不下你了？”

周雨晃着腦袋，乖乖巧巧道： “ 老子要搬家啦，住樓房，嘻嘻。”

她忽地擡起頭，雙眼放光地繼續道：“初一就轉到市裡上學，再也見不到你了，本宮想你的時候，你能滾過來給我捏肩捶背嗎？”

夏子明把頭扭向了另一邊，不忍直視這妖孽的無恥厚顔，“為了蒼天不打雷，好苗不施肥，到了新學校，你能别這麼不要臉了嗎？”

周雨噗嗤一聲樂了，“好好好，到了新學校，我改頭換面，不能讓城裡人覺得我太二了，到時候丢夏總的臉。”

夏子明又繼續充起了大輩兒，對周雨諄諄教導道：“還有，你，會穿裙子嗎？初一，在新學校，就不要再一幅假小子樣了。人家女孩都穿裙子。我打小就沒見你穿過裙子。”

周雨正色道：“裙子誰不會穿。我不是怕玩遊戲的時候走光嗎？省得你輸了賴我耍賴皮。”話罷，她又将下巴放回膝頭。

“或者你留個長頭發……”夏子明說着。用找茬的眼神掃視周雨。

“還有什麼要改的？”

夏子明眼球咕噜噜在周雨身上轉了幾番。

“還沒有胸……”他聲音極低。周雨沒聽清，追着問。

夏子明又把話說了一遍。周雨見他把頭偏着。脖子連着側臉一起紅了起來。

“我這不還沒發育嗎？到了初中不就有胸了嗎？”

“唉！反正，你别跟假小子一樣了，看着别扭。”

“你别扭好幾年了，現在才說出來？”

“你才知道，我就是别扭好幾年了！你快給我改頭換面吧，我看你渾身上下不自在。”

此話一出，周雨假裝生了氣，鼓起了腮幫子。

夏子明低頭去找她的眼睛，笑着說：“行啊，你住了樓房，這莫非不是要飛黃騰達了？苟富貴，勿相忘啊！”夏子明本是想逗周雨笑。

“你才狗呢！”

“苟且的苟，不是豬狗的狗。就你這文化底子，還考第一呢。你家牆上的獎狀是不是你爸花錢買來的？嗯？多少錢一張？說出來，我也買一張哄我家老頭子高興高興。”

“三五百吧”

見周雨仍有些悶悶不樂的。

啪！夏子明，一巴掌玩笑地打在了周雨後腦勺上。

周雨：“打傻了，以後得花千兒八百了。”

“千兒八百就千兒八百。等我真當了超市老闆，别說千兒八百了，萬兒八千我也給你花。”

這話說得周雨心裡暖洋洋的，她終于擡起頭來，再次看向夏子明。這個人，果然值得她拜為把子。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保佑夏子明言出必行，流年行大運，将來我拿萬八千的時候，再給天地爺爺撒花燒紙……” 周雨雙手合十朝天念叨。

夏子明待她念完道：“ 我說真的，我将來要幹超市，你去過超市嗎？城裡的超市，不用老闆店員看貨架。好大一個倉庫場地，裡面什麼東西都有，比集市東西還全，而且是室内的。幹淨，明亮，有序。就幾個售貨員在門口等着收費結賬，那才叫大買賣呢。”

周雨接話道：“一站式購物。”

夏子明眼睛亮起來，“對，你也知道？”

“新聞裡天天演。” 周雨伸手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正色道：“夏兄，我覺得你将來一定能成為超市老闆。”

晚霞如絮，夏子明臉更紅了，雙眼蕩着光回視周雨，腼腆道 “ 必須的，還有，到了新學校，看到美女，給我介紹介紹……”

周雨笑了，“行啊，那你好好捯饬捯饬，别讓美女看不上。”

“行，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