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橋,便到了院子門口。
鄉下民宅,多采用“工”字型布局,前堂後屋,中間連接主廊,兩側可蓋耳房,緊密又寬敞,滿足一家六七口甚至十來口“同住一屋檐”的生活需求。有錢人家的屋頂覆以瓦,普通人家則用草頂。
但是喻郎的家獨樹一幟,十分氣派,不僅是“四合院”的布局,且後房蓋以三層小樓,以磚瓦蓋頂,周圍更是附有風亭、水榭等建築。
他們随外祖父落停岔路口,剩下的路徒步而行,主人家與自家仆從早早就站在院子門外,迎接客人。
外祖父笑眯眯的,撚須傾身,中氣十足大聲道:“我又來看你啦。”
喻郎是喻皓先師的孫子,年過五旬,胡須花白,穿着寬衣袍子,手裡把着扇,對來者作揖道:“盼阿翁如明月照雲呐。”他看向韓謄,驚異道:“這是阿漾吧,俊美之姿儀表堂堂,果然是阿翁之後!”
外祖父笑着指指韓謄:“比七八歲上,頑皮略收了些,倒是更添孝順,我這一路都是他護送過來的。”
喻郎再拜:“哎喲,多謝世孫公子費心,今下榻寒舍,蓬荜增輝,新開佳釀,以洗公子袍塵,願不吝多飲幾杯。”
韓謄:“多謝喻叔盛情。”
喻郎看向随行的唯一少女,自是要問:“這位是?”
外祖父:“孫兒的知己,在京都營繕書院受學五年有餘,是單夫子的得意學生,上月剛操持了郡主新府邸的内造器物,聽說共計四百六十餘件,無一件有瑕疵,郡主頗為滿意啊!是贊譽有加!”說到這裡,外祖父眼睛變得明亮,道:“小老兒此番前來,可全是為她來的。”
喻郎笑道:“原來是單公高徒,快快請進,酒菜早已備好,咱們入席暢飲!”
酒席擺在水榭,一應有席子,低案,憑幾。入座後,喻郎親自布盞,吃第二輪時,又起身斟酒。小笙應屬全席身份最低,她雙手捧盞,稍起身,以示感激。
喻郎釀跄,端着酒杯敬向首席:“阿翁來此,喻郎甚是高興,我敬阿翁身體康健,福壽雙全!”
外祖父已經喝得醉醺醺:“不,不能再飲了!再飲必醉,今夜朗月清風,嗯!”老人家深吸一口氣,品道:“風中似有淡淡草植之香,妙哉!連坤輿都為我們今日重逢送來祝賀!喻郎,休得自賞家珍,快快将喻祖手稿請來,與我等觀摩!”
韓謄端杯自飲:“…………”
小笙則瞪大了眼睛,她十分佩服外祖父與人結交的本領,竟是如此地直接……坦率……
喻郎臉頰通紅,已然是酩酊之相,笑道:“阿翁攜後生來此,喻郎便,便已了然!阿翁待我如義子,喻郎豈能辜,辜負您來意。待我取來,再添燈火。”
說罷,便撐着身體,在下人的攙扶下,去後堂樓閣裡取書。
小笙看向桌首自斟自飲的外祖父,道:“阿爺,您,還飲嗎?”
他看起來也快醉了。
誰知韓謄竟道:“阿爺隻是喝酒上臉,年輕時别号千杯居士。”
小笙驚咋:“…………”
此時,小笙卻也嗅到空氣裡有不同尋常的氣味,就是那種土壤翻新後的味道,她皺眉,看向院子外面的樹林,枝桠茂密間,烏鴉雨雀都在低空盤旋,并不落枝。出于警覺,她道:“不如我們到空曠處去醒醒酒,透透風,回來再飲。”
外祖父:“為何?為何要突然離席呀?喻郎很快就回來啦!”
小笙看向韓謄:“我雖不十分确定,但今夜應有地動。”
韓謄立刻道:“阿爺,我們先走。”
外祖父:“去,去哪兒?喻郎還未回來!”
話音剛落,說是遲,那是快,整個地面都輕顫顫地搖晃起來,四下仆從先是一驚,随後紛紛大喊起來,作鳥獸逃竄狀。
韓謄将外祖父背起就走,小笙緊随其後,都往院子外面的小徑上去,過了桑田,有一片平坦之地。隻見夜色中,村民們紛紛逃竄而出,籠子裡的雞鴨鵝叫喚不止。村落兩邊的日月池潭,此刻好似桌案上的兩碗茶,水面左右搖晃,直接蕩出了池塘,魚兒四蹦,都往陸面逃生。
外祖父大喊:“喻郎還在取書!”
韓謄根本來不及管那麼多,頃刻間房屋牆體迸裂,建築皆毀,如同山崩地裂,十分駭人!韓謄頻頻回頭看小笙是否跟上,終于跑到平坦處,韓謄也不敢放下祖父。
好在地動隻持續了二十幾個水滴。
可是再回頭眺望村落,轉眼,已然成了一片斷壁殘垣。
外祖父酒醒大半,拍着孫兒的肩:“阿漾,放祖父下來。”
此時,遠處第一支火把亮起,黑漆漆的山林鄉野這才終于有了一點光亮。
又等了一盞茶,見餘震不再來,他們才重返喻郎院子。
實則,他家的宅院是最牢固的,當經曆地震這一番摧殘,四下房屋全都倒塌破毀,呼天搶地的哭聲此起彼伏,可喻郎的老宅子仿佛屹立不倒。
外祖父長舒一口氣:“還好還好。”他贊歎道:“喻老技藝精絕啊!”
說罷,對韓謄道:“你還是去将喻郎帶出來吧,他喝了這麼多酒,萬一這房子倒了,他是爬也不知道爬出來的。”
韓謄點頭:“好,阿爺。”
小笙擔憂道:“你當心。”
韓謄笑了下:“擔心我?怕什麼,地動一耳,再有不強。”
說完他便大跨步朝宅子裡去尋喻郎,誰知韓謄進去沒多久,喻郎便由下人攙扶,從院子側面的小路繞回前門,激動大喊:“阿翁,阿翁你沒事就好!喻郎以為要死在這地動一劫裡。”
外祖父大驚:“你怎在此啊?”
喻郎醉醺醺的:“我家四面皆有暗門,可随意出入,盜賊不懼。”
外祖父急得跺腳:“阿漾!”
喻郎也道:“哎?世孫公子呢?!”
小笙已經比他們所有人反應都快,箭步如飛,蹿進院中,邊尋邊喊:“韓謄,出來!裡面沒人了,他們都在外面!”
韓謄在後堂尋了大半圈,果然沒找到人,還以為喻郎喝醉被地動吓暈跌倒在哪兒睡着了,聽到小笙急切的呼喊,他這才轉身往外走。
小笙身體輕盈,動作敏捷,裙裾邊緣如綻放的花朵,擡腿跨過憑欄來到廊下,遠遠辨别出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大喊:“韓謄。”
韓謄一笑:“就來,你别再進來了。”
他疾步向小笙走去,可是連接前廳的主廊并不是喻皓所建,日久年深,且又剛經曆地動山搖,支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就在韓謄即将拐過廊角的頃刻間,那西北方整整一大片,毫無預兆地坍塌下來。
分别将小笙和韓謄壓在東、西兩側!
一聲本能的驚呼也被瞬間淹沒。
這聲巨大的響動自然也傳到院外。
外祖父昂起脖子大喊:“阿漾,小笙!”
喻郎拍腿懊悔:“是主廊塌了,果然是塌了!”
外祖父:“什麼意思!”
喻郎哭道:“主廊并不是出自先祖之手,是我父親造就的,建時家境拮據多用次木,卯榫、鬥拱十之有九也都撿用危房樓塔拆卸之木,幾十年風吹雨打,日漸腐朽,原,原是打算拆了重建,隻,隻是……晚矣啊!”
外祖聽到此話,張着嘴巴,瞪着眼看向廊檐坍塌方向,痛心大呼:“我的孫兒!”
偏此時,餘震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