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們生生熬到五更天,直到天光熹微,方丢下古籍文獻,冒着風雪回到耳房,胡亂睡了。
可内侍宮人走卯的梆子剛敲頭三下,華英便被吵醒,倏忽驚厥坐起,大口喘氣,額頭一層細密的汗,被吓出來的——她夢到自己與小笙沒能做完那失傳的“百靈燈”,吳都料毫不含糊拿她倆頂罪,天子雷霆震怒下令抄了她們的家。
該死,該死!這個夢不好!
華英整個背心都是冷汗,中衣被浸透涼膩膩地貼着肌膚,十分不舒服。
都說夢是反的,想來她們呈遞的刻造詳情送到官家案前,等過了目。天子寬厚,應該也不會太重罰她們吧。
畢竟……誰能複刻得出來那個稀罕珍物兒!
華英優思多慮,夢中恍惚渾噩,轉頭一看旁邊鋪位的苁笙卻睡得安然踏實,她呼吸清淺,面容恬靜。一想到還有她這麼個幫手,華英惴惴不安的心也變得有些着落,是啊,至少還有苁笙。
她擡手摸摸女孩兒的額頭,有些涼意,順手拉起被角将她的脖頸掖嚴實些,以免冷風灌進去凍着她。
學子們進宮造繕,待遇沒有那麼好,比如她們住的屋子裡就沒有地龍,隻是燒炕,到後半夜外頭沒人給她們添柴火,屋子裡餘溫退卻,漸被寒氣侵蝕,瞬間冷得跟冰窖沒什麼區别。
華英披着半舊的長襖兒,下炕來到門前,拔下門栓,“嘎吱——” 拉開門的瞬間,外頭的風雪拼了命往裡頭湧動。她強忍着徹骨的寒氣,掀開廊檐下的草席子,抱來一捆幹柴塞進竈洞裡。
很快,耳房煙囪裡升出白霧。
華英這才縮手縮腳回到屋子裡,頃刻間被暖意包裹,炕鋪上三個姑娘們也睡得更加香甜。
她此時鑽進被窩,卻翻來覆去再睡不着,想到工期将近,華英實在惶恐。
辰初正刻,早食。
小笙這才一股腦爬起來,迅速穿衣物,旁邊已空無一人,想來她們三人早起了,爐子上還給她坐着熱水。小笙匆匆洗漱,穿戴整齊,趕去夥房吃早飯,甜粥包子和荠菜餡的角兒,小笙盡量把自己的肚皮吃得全撐,方才送了碗筷,馬不停蹄往寶儀殿去。
進了院門,遠遠看見矗立在寒風中的幾頂帳篷,以及今日宜破土,正殿西面已經擺上香案,旁石墩子裡插着一根高高的竹竿,竿頂挂着長長的仙幡,它正在風中搖曳,像極了騰龍紙鸢。
工部營繕院幾個為首監工、吳都料和陶宥行,并衆學子,大緻按次序站列,正虔誠禱告。
小笙來的不是時候,忙退出去,避着人靠院牆躲着。
祝導官念念有詞,焚燒金寶、蠟燭和紙錢,再摔卦請靈,最後撤開香案。吳都料接過綁有紅綢子的鋤頭,在堪輿師指定位置,象征性挖了一鋤頭,這禮就算成了。
——破土!動工!
衆人開始忙碌起來!
吳都料将鋤頭遞回給宮人,騰出位置,和幾位大人說笑着是什麼,忽然把邱一山也招呼了過去。邱一山性情灑脫,能言善辯,融入這樣的場合也不是什麼難事。
蕭邵衡看着邱一山背影,輕蔑甩袖而走,引得陸淮生在後頭追:“邵衡兄你等等我。”
蕭邵衡拂袖不理他,直接鑽回了帳篷:“找我幹什麼,去巴結邱令修,咱們這堆人裡日後隻他最能耐。哼,不想我蕭邵衡有朝一日也要過上仰人鼻息的日子!還是這等投機取巧之徒。”他說完,憤憤不平一掌拍在案上。
這動靜,陸淮生聽着都疼。他提起爐子,沏了熱茶遞過去。
陸淮生:“你犯不着同他置氣,他跟咱們本就不是一路人,商賈之後跟蕭兄這樣出身自清流讀書人家,如何相提并論?況且就算你在這裡郁悶到死,邱一山他也不知道啊。”
這個人的随機應變與能說會道,是娘胎裡帶的,你要他克制天性來适應你,想來也不可能。
蕭邵衡狠狠笃下茶杯,推開陸淮生,“你幫誰說話呢?要教訓人請即刻出去,我不便聽你聒噪。”
陸淮生揉揉發疼的胸口,笑道:“我是看你沒得怄壞了自己,其實令修他……人還挺好的,相處多了你就知道,人還是大方仗義的,你不能總看到他短處就否……”
蕭邵衡聞言更加不恥:“受他人恩惠,就言人之好,我看你經年聖賢書都白讀了!”
陸淮生本是好意來勸和,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還要一起共事,日日劍拔弩張做什麼。誰知平白無故叫他發洩一通,好沒意思,讪讪摸摸臉,溜達着跑了。
小笙借着場下雜亂的機會,匆匆橫穿院子進了女子帳篷,聞聲道:“隔壁怎麼了。”
華英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心态,卻一語中的:“世上多少怨怼事,皆因‘不甘’二字起。”
小笙大概知道,此次進宮曆練,有好幾個人都不服一山統領,隻因他在書院的名聲沒有積極往仕途靠攏,且按一山那個灑脫好玩的性子,肯定對此煩得透透的。但出乎小笙意料的是,他沒有撂挑子不幹。
還能堅持到現在,隻能說明兩件事。第一,他在扛;第二,他還扛得住。
既如此,小笙也就沒什麼好擔心他的。眼下還是先擔心擔心她們自己吧。
昨日她們已将雕刻靈燈的難處如實禀報上去。華英寫的非常仔細,言簡意赅總結下來難度有三。
首先,雕刻靈燈的兩大原材料就湊不齊。
其次,工期根本來不及。
最後,不能做到與前朝殘卷裡描寫的一緻。
很快,吳成達的口信就傳來了,他的回複也很簡潔明了。大概意思就是讓她們盡力去做,原材料東珠和藍珑玉他們正在向料物府申請,那邊的初步回複是東珠珍貴,恐不能用來大肆消耗。最後吳成達還寬慰她們,複刻百靈燈與修繕寶儀殿的日程并非要對齊一緻,二位盡管放心,不急!
華英聽完,待傳話的一走,她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