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翠園在宮城西北方,挨着學子們修繕的造地,是以官家将恩賞賜在哪兒,學子們看完戲,或寝或休,也可自尋方便。
園子四面軒敞,内裡有一口大大的湖池,戲台就搭在湖正上方的水榭裡。四個姑娘并肩挽臂而行,說說笑笑。
邱一山作為同行的唯一男性,應該承擔起照顧她們安全的責任,他自覺走在堤岸這邊,以免天黑路滑,女孩兒們不慎踩滑了跌下去湖裡去。
少女們性子活潑,再加上央累了大半個月,今夜得天子賜宴,吃到了平日裡沒吃過的,喝到平日裡沒見過的,話匣子打開便再也收不住。慢慢,她們的話題從禦宴膳食聊到将來光景。
楊夕月與姜芷嫣同組,她們倆相處的這段時間,關系就如小笙與華英,既有協同之義,又有密友之情,相互無話不談。
說到眼前,一個打算去應考營繕院文錦所,謀個“帶編制”的差事,過上穩定、衣食有靠的日子;一個盼望着宮廷評選得個優,等有了“宮造”匠籍,将來好帶着去地方上,履曆也厚重有分量些。
這是大俞匠造女子學生最優質的兩條路,要麼考進皇宮,要麼有個含金量最高的匠籍。
至于男學生,他們的選擇就更多路更廣闊,最重要、最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就是科舉取士。
大俞科舉分為“解試-省試-殿試”,考三步。
但大俞科舉制度完善規範,針對不同地區、不同考生對象,也有相應舉措。
就拿第一步解試來說,它就有四種考試渠道:其一最适合普羅大衆的考法,隻要符合身體健康、樣貌端正,且受學三百日的諸路州、府有正規籍貫等條件,就能去考個“全國卷”。其二,官僚子弟可以參加轉運司的解試;其三,無戶籍者還能參加開封府解試,且錄用率還很高。最後,京都朝官的親屬,且在國子監讀書的國子生、太學生,隻要聽學滿五百日,就能去參加國子監的解試(附屬類營繕書院解試)(注:北宋科舉制)
所以,在營繕書院就學,有其學籍的學生,畢業考是“乙級”以上,他們就默認有了舉人資格,由書院保試,可直接去參加第二步“省試”。
如此說來,大家都去卷營繕書院,其實也不無道理,因為便宜很多,前途很廣。
可是聽了一圈下來,姜芷嫣一百個想不通:“都走到這一步,你不留在汴梁麼?回蘇州做什麼。”
楊夕月扭捏笑道:“母親做主,我自小就和老家的表哥定有娃娃親。”說到這裡,她的眼中有期許,也有憂慮,望着不遠處山巒間燈龍蜿蜒的宮苑盛景,楊夕月最終還是露出和煦的微笑,大方道:“等過了四月,我們就要完婚。他上前年中的秀才,戶籍還在老家,他說自己來年秋闱一定中舉,屆時我們再一起回來汴梁。”
華英更加迷惑不解:“繞一圈做什麼呢,那等他中了舉再嫁不成嗎?”
衆人都道這才是啊!
楊夕月聽完面頰更加羞紅,弱弱道:“表哥弱冠三年了,舅母去年開恩許了他一個妾,那女子是自小服侍他的。兩月前私自來信與我說,自己已有三個月的身孕……舅母知了此事,不好發落那女子,卻親自上京來與我父母寬慰,并商量表哥與我下聘之事。”
衆人聽完面面相觑,小笙心中呐喊,姜芷嫣更是險些沒忍住,忙要跟她說破!卻被華英暗地裡一把拉住手膀子,示意她回去再說,此地不是說這個的場合。
且看楊夕月的神情和反應,她不是那種什麼都不明白的女子。
想來她自己也苦惱懊悔,隻是女子姻緣大多如此,父母健在就須得聽從他們的安排,許多時候,嫁與不嫁,不是她們自己說了算的,更多是整個家族的壓力和社會的情勢,逼迫她們“順從”與“就範”。
小笙卻不忍道:“倘若未成親他便有了妾室,這樣的人家,還是不要去的好,你就留待京中,同芷嫣一樣考進文錦所,将來勤進謀個一所掌事,對你也并非不可能,為何非要嫁他?天底下好男子那麼多,何須發愁?”
楊夕月:“父母生我撫育我,自然是要我順從懂事,我不嫁,他們寝食難安又要生病吃藥,我如何能忤逆他們。”
小笙道:“日子是自己過的,舒心與否從來沒有人能與你感同身受。我不信,你不嫁過去,二老就能氣病了?等你有了職身,月月大把的薪金拿回家,他們高興還來不及,說不定還要在街坊鄰裡四處宣揚你呢!”
楊夕月:“小笙你…………”沒想到她平時内斂溫和,言論如此膽大無忌。
姜芷嫣道:“可夕月的表哥已經是秀才,将來怕也是要青雲入仕,不然楊家二老不會極力促成這門親事,這倒是成了權衡的節點了。”
小笙道:“秀才算什麼,在京都大街上,抄起一塊闆磚往年輕相公人堆裡一砸,挨砸的起碼也是個舉子。秀才都走不到那條街上,怎麼能被砸中。”
衆人噗嗤笑出聲,楊夕月本來提到傷心事還眼眶泛酸,聞言也破涕為笑。
邱一山一直默默陪伴這幾個女孩子,最起初隻聽了個頭,大約猜到她們要說女兒家的私密話,就放緩了腳步,隻做護花使者,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着,并未有心旁聽她們說話。
一笙回頭看看他,發現他人還在,就問道:“你怎麼同我們走在一起。”怎麼不跟上他們去?
邱一山表示道:“雖然到處都是宮燈和焰火,畢竟比不上白天,你們幾個有說有笑又不仔細看路,當心掉湖池裡喂烏龜。”
他這個無奈又好笑的口吻,驟然引得幾位女孩兒再次發笑。
忽然楊夕月擡手接住從天上落下來的冰晶,笑道:“下雪了。”
衆人這才擡頭看向夜幕,晶瑩皙白的雪落在掌心,冰涼卻甚美,小笙裹緊絨領,往下挪移視線,隻見偌大的湖面波光粼粼,十數艘宮船載着人往湖心亭劃去,那亭子正好對着戲台,上頭早就備好溫酒與果子。
此刻,還有許多人在湖堤旁放河燈,湖池勾連長定渠,除夕渠閘打開,宮内的河燈一路流到宮外,還有往宮燈裡放小錠子的,等明早起來,那些洗衣服、打水的百姓撿起宮燈,也算另外一種形式的好運。
戲已經開場了。
小笙她們去得晚,擠不到前排的座位,隻在後面站着看了會兒熱鬧。戲台上正演繹當下最熱門的《長生換》,這戲講的是一出母慈子孝奇緣記遇。
說窮秀才讀書耗盡家中錢财,不擅手藝,家裡連飯都吃不起,母親又卧病不起,陰差陽錯做夢得土地指點,告訴他家外五裡的山上有一種長生樹,伐木做成溫床,常年睡之,可長生不老。于是秀才将木材砍了,一半做了床,一半送到京師,以此做了兵部尚書家的夫婿,娶了尚書家的大小姐,生下幾個哥兒姐兒,再尋得名醫為母治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