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最後一天是除夕。
自除夕前三日起,官員休沐,天子與民同慶。宮城内的爆竹聲越過高牆傳到宮外,宣德門前的踴路與長街禦道與平時不同,這一日,宮内的人可以與宮外的平民互相分食角子,馄饨、年糕,交換彩繩、領抹、荷包香囊以及冠戴等物。
官家按例打開糧倉,街道司将米面油茶醋分派給百姓,大家隻要拿着戶牒就能領取,每人限量十斤,最多可領到十五斤。
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燃放爆炸的聲音。兒童們嬉戲追逐,大人們打馬球、投壺、摸牌,去勾欄看雜劇、百戲、踢弄雜技、滑稽戲(小品)。這個時候往往要早早去瓦子占座,不然晚了,幾千人的大場面,根本擠不進去!
年節期間,走江湖的名角兒“演員”們齊聚汴梁的各大瓦舍勾欄,交了“挂靠稅”,提前拉起棚子熱場攬客。初來乍到前幾日的表演,往往不收錢,等把名聲打出去,到了除夕這夜,他們的票價才會拉起來。但萬一今年太擠,沒能在大瓦肆協商到一方舞台,他們也就繼續“打野呵”趕散,随便在汴河、土市子的十字街占個場地,就地表演!
巡城司有時奉命趕人維護治安,可是能說會唱、演技精彩絕倫的藝人們哪兒輕易就範,往往現場臨時起活兒,聲淚俱下表演一出《将軍莫趕客》來讨得觀衆的掌聲和巡城司的憐憫。
這種戲的主旨大約是講:“我少時學藝,背井離鄉,待到走南闖北打野呵,家人早已陰陽兩相望。都道汴梁好個場,今我背起戲箱釘釘啷啷,将軍上官莫忙了,坐下吃杯熱酒暖喉腸,再聽我把那汴京的繁花唱。”
要是圍觀的起哄聲熱鬧,說明藝人的表演得到認可,巡城司也就順勢高擡貴手,臨走前有的還會掏出十來個銅闆,以資贊許,也有讓他們唱完這一出就趕緊挪地方,别讓他們為難的意思。
在此之後,這些藝人是要拿出看家絕活來賣力回饋觀衆,往往都是壓箱底的絕技,比如台柱子要連獻三藝,這是潛在規矩。表演雜技的鎖喉刀是大家最喜歡看的,而七聖刀(魔術)則有一招“藏形匿影”(大變活人)更是備受期待,班主也會以此做為收尾!
演完他們就趕緊挪地方,去下個場地,流動表演。
總之這一晚他們掙的比平時跑江湖翻出六七倍不止。若碰上好心的大财主賞錢,或邀他們正月裡到家中筵席上去表演,他們的演藝生涯又上了一個台階,這是後話。
卻說除夕休沐這日學子們是怎麼過的。
這次修繕宮城的匠人,有三個部分組成:工部修造司的工匠,營繕書院的學子,并從外頭挑選進來幫工的技藝精湛者。
第一類是官用,聽調遣,有俸祿在身,也有休沐日期,逢年過節是能輪值放假回家的。
後兩者則屬于“跟工程”一類,工期沒完成隻能待在宮裡。學子們的家境大多非富即貴,但也難得進宮,且初出書院,就将上官安排的修造任務完成得還算不錯。官家聽了贊他們“恪守本職,匠心獨運”。
下午陶宥行就來告訴他們,官家在保勤宮為學子賜宴,統共一百七十三人,不準缺席,且要早早到。申時一刻點人,三刻啟程出發從長勤街到保勤宮停訓,酉時正刻(下午五點)入席。
如實有不便參與者,要寫帖子回明緣由,等過了初三自己去都料那裡領罰。
眼下各個帳篷都在歇工,衆人聽了,正高興得不知所以,紛紛嚷着說好,更有活潑的站起來拍手。一衆歡呼雀躍的氛圍裡唯獨邱一山不自在,他這個人不是最愛湊熱鬧?眼下有熱鬧了,怎麼倒安靜了。
小笙瞥到他這個沉焉焉的樣子,隻當他是磨練修行累過頭。誰知午後雪剛停,他便摸到了小笙的帳篷裡。
現下,隻小笙、華英二人還在篷子裡緊趕慢趕制作燈巧。
他看着滿案的紙張、筆墨刻刀和廢屑,心裡有些敬佩起兩位姑娘來。這麼細緻熬腦的活兒,給他三百天他也做不出來。
爐子上燒着熱茶,華音拿了隻空碗給他添上半碗,邱一山喝不慣,他們帳篷裡也燒的這種茶水,最次的,比磬亭山的白茶都差遠了。
華英笑道:“我的大爺,宮裡哪兒還有這麼多講究,不願意喝就渴着吧。”說完提着茶壺去外頭舀雪來重新燒一壺。
他靜靜坐了會兒,擺弄幾樣器具,沒得趣,擡起腳自己走了。晃蕩這一趟,小笙也沒來得及跟他說上幾句話。
等喝完茶,吃了點心,華英将剩下未完成的材料、藍珑燈心半成品、珠簾等物都收到箱子裡鎖起來,再送到吳都料那裡存放,以免發生損毀意外。
兩人又回到耳房,洗了澡,換上新衣,梳了發髻,華英還在鬓邊簪朵海棠,給小笙戴的卻是芍藥。楊夕月和姜芷嫣坐在炕上梳頭發,将開得正盛的水仙,一人折了簪上一朵。
四人圍着炕桌,塗抹口脂,描眉補粉,流蘇的簪子也戴上。
小笙不慣裝扮,戴了花她就想作罷,被三人拉回去按住,非得給她抹上胭脂才滿意。
外頭熱鬧起來,大家按隊站列,學子們戴帽子的戴帽子,裹圍脖的裹圍脖兒。隻姑娘們穿着繡花絨領長襖兒,襖下露出一段流蘇般發光的裙裾,撐着傘,出來時還卷來好聞的香氣,她們在隊伍最末尾,安安靜靜,不似前頭鬧騰得很。
到了保勤宮副殿,陶宥行站在最前頭。此刻,早有殿前奉儀司專門等候這班營繕書院的潛貴們。
他傳達官家幾句問候,随即派名分桌。今晚營繕筵席,天子親賜,酒食果品九盞,在保勤宮文德殿開席。
衆學子屏氣凝神,漸次落座。殿中立起兩扇梨花木神仙雲紋圖屏風,将衆人分班為男席與女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