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笙一夜好眠,她素來作息規律,亥時息,辰時醒,日晞時分必定要起。
給自己梳了個日常雲髻,少飾,卻佩戴一條二指寬的鑲朝天珠銀盤底抹額,少了昨日的婉約端雅,添了幾分俊秀。複又着輕裝束袖衣裙,穿好攀膊。
她今日要出外務。
為趕制弓弩,工部庫司要伐木材,内廷考察到城外北郊山頭的一片桑榆皇莊,書院收到指派要她随行前往。
誰知走出卧房,便見東菱已經在院子胡床的矮幾上擺滿饧粥、荠菜馄饨、乳炊羊湯等美味。
朝食竟這樣豐盛!
小笙洗漱完,低頭整理束袖走出來。
東菱又從竈房端出滿滿一盤風桃餅。
小笙說道:“我們兩個人,吃不完這些。”
東菱一面用小細牛皮紙裝酥脆可口的風桃餅,一面笑吟吟道:“姑娘帶去書院,分給同仁一起吃。”
她想得真周到,不過今日怕是不成。
小笙坐在蒲團上,東菱将湯匙放在饧粥碗裡,挪到她手邊,卻見姑娘笑着搖搖頭:“今日我要去北郊,改日再送吧。”
東菱微怔,姑娘要去北大團教武場?去哪兒做什麼!也不對,東菱仔細想了想,那裡不僅是禁軍演武場,還有一大片皇莊。
小笙簡意說明緣由,東菱挨着胡床坐下,主動道:“我同姑娘一起去,可好?”
小笙喝口甜粥,詫異:“路遠山陡,要是不會騎馬,坐車去,那可吃不消。”
就算是拉回來的木柴,捆得結結實實,往往一車裡還要颠裂個三四椴。
樹材尚禁不得颠,何況是嬌嫩的姑娘家。
東菱忙道:“我騎騾子,慢是慢些,倒也緊跟上您。”
韓謄才暗地裡吩咐她要寸步不離姑娘,姑娘若隻去書院上值,兩條巷子近,倒也無妨。可這出外務一去就是一整天,她實在不放心,要是自己在她身邊,好歹還有個支應。
小笙笑道:“你願意随我出門,我自然是高興的,願意去便去吧。隻是那裡沒有什麼好玩,除了山就是樹,一面光秃秃,一面就跟原始森林似的,你跟緊我,切勿亂跑哦。”
東菱噗嗤笑出聲,款款答應:“是。”
小笙先去書院到考勤司領了腰牌。
北郊嚴防密布,沒有身份令牌難以進出,再給東菱另開具一塊牌簽。
木材車隊已經在書院北角門兒集結完畢,約二十來人,一半是書院學子,一半是雇的力役。之前分派到小笙手下的十來名書手也挑了三四人一同前往。
小笙颀娟之姿比東菱還要高些,她邀東菱和自己同騎一匹馬。
東菱環住姑娘的小腰,隻摸到那裡緊實纖細卻十分有勁。
原本她坐在高高的馬背心中忐忑惶恐,可見姑娘技藝娴熟,她心頭的恐慌頓然煙消雲散,隻有十足的安全感庇護着她。
誰知姜芷嫣也騎了一匹白馬追上來,興奮喊道:“苁笙!沒想到吧,我們一道走。”
原來芷嫣特地去求夫子,好容易得來這次進山林實地研究考察的機會。當她得知苁笙是半個督隊時,她更加堅定自己非去不可。
小笙叮囑道:“你當心,路不好走,别騎太快。”
“知道了!”
就這樣,他們一行人大約騎馬一個多時辰才到達北郊山腳。
擡頭望去,隻見藹藹天幕一般的墨綠深林,既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也是随時能吞噬活靈的原始之地。
東菱不慣騎馬,一路過來颠得她屁股生疼。
小笙将人扶下來,笑道:“你在那邊的樹蔭下休息,不要亂走,我們就在附近。”
“那怎麼行,哎喲——”她的腰也快颠斷了似的,帶着歉意說道:“姑娘,我倒是成了拖您後腿的了。”
小笙:“無妨,本就是帶你出來玩兒的。”
東菱自然不肯,說什麼也要跟着她奔波。
小笙不由分說臨時指派一個活兒給她:看馬即可。
還專門挑揀了一處水草豐美、樹蔭遮陽的平坦地勢給她休息,缰繩就系在樹幹上。
東菱心中一時生出“要是全天下的兒郎都似姑娘這般溫柔體貼就好了”的稀奇念頭。
剛剛拓展想了半截兒,隻見小笙纖窈的身姿比仙子還要出塵絕世三分,她就立刻使勁兒晃晃頭,趕快驅逐這樣的念想。
眼看着她跟那位姜姓姑娘并肩往伐木場那邊去了,東菱還是有些擔心,扶着樹站起欲跟過去。
不多時,那邊便傳來“砰”“噹”“歘”的砍木頭動靜。
這片皇莊被打理得極好,灌木耐寒耐旱,山林的溫度濕度都極利于桑榆生長。
每當伐材,工匠領頭就要選定這片區域裡的一棵樹王,給其系丈長紅綢,念主禱詞。
比如什麼“千裡荒山綠茫茫,主人選爾當樹王,今日回家承中梁,子孫考上狀元郎”雲雲,再拜拜四方土地,就可以開工伐樹。
芷嫣自小生活在京都内城,鮮少來郊外,更别說是來山林野嶺裡認樹辨木了。
可小笙對此卻非常精通,她告訴她榆木質地堅硬,耐濕耐腐,用來制淨房盥洗家私或制床、榻都是頂頂好。但要看年齡,像這種紋理清楚細密的,樹齡至少十年到十三年,新榆木的闆子,木紋都是同方向的,價格是老榆木的一半,市井匠人經常幹以次充好的勾當,但很好識破。
卻說韓羨因任進尚書省,位居戶部五品少尚卿府,同時上月開始兼任二十四司之度支。
這也是得益于他的老師極力舉薦。
度支郎說簡單點,就是戶部财政預算的大小應承,凡開銷、出納、撥錢基本都從戶部幾司部門相互協調。
韓羨今早上值,看了眼工部轉遞過來的案牍,積壓有兩三日了,因沒到下旬,也就不着急清算。
但不知道怎麼的,他忽然想到“陳苁笙住在觀英巷”這句話。
觀英巷是離營繕書院極近的巷子,周圍住的要麼是在書院教書的夫子,要麼就是累世書香門第的清流人家。
緊接着他又聯想到母親轉述二伯母的話,說韓謄曾與陳苁笙一起在營繕書院念過書。
當然,他目前還不知道,近幾日聲名鵲起,工造技藝登峰造極并傳得沸沸揚揚的大能人“方無名”就是陳苁笙本人。
他隻是鬼使神差拿起案牍翻看,冥冥中,有一股神秘力量牽引着他去探尋,仿佛這一摞案牍裡,就有陳苁笙相關。
事實也正如他殷切期望的那樣。
當他看到工部要趕制三千神弓彈道弩,批營繕書院去北郊伐木,撥錢一千貫造用,他立刻就敏銳的捕捉到某些關鍵信息!
在準允的督匠随行一列名字當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陳苁笙”三個字。
那一刻,仿佛渾身的血液都往大腦湧去。
韓羨激動得整個人都按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