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蘭若輕輕歎了口氣,注視他許久,最後道:“你想讓我原諒你也可以,隻是,我怕你以後再去外面找他人。我當年流産傷了身子,無法再生育,若是你和其他女人生了孩子,把家業都交付給你的孩子,那我該何去何從呢?”
她說起流産,趙仕成鼻端一酸,當年,他是真的讓她受了太多苦!
“你把家裡的宅子、店鋪,都過繼到我手上,這樣,我抓着這些東西,心裡也覺得踏實。”
趙仕成有些猶豫,這些年,在金銀細軟上他沒有虧待過蘭若,她想要多少便有多少,當然,這其中也有他知道她不喜奢華浪費的原因。
但那些地契、商鋪,都是他真正的家産,若給了杜蘭若,他手裡從此就什麼也沒有了。
但轉念一想,蘭若此時正在氣頭上,所以才賭氣想把家産都要到自己手上,等過一段日子她氣消了,他再柔情蜜意哄她幾句,家産自然也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中。
況且,對杜蘭若這個糟糠之妻,趙仕成是真的有幾分真感情的,還是想留住她,不想和她就此撕破臉。
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好幾圈,趙仕成最後一點頭:“好,蘭若,隻要你原諒我,我趙仕成的一切,都是你的。”
“更何況,”他笑嘻嘻道,“本來就是你的。我隻是怕你疏于業務,有心無力,這才一直自己打理這些東西。我趙仕成努力了半輩子,就是為了讓你過上好日子。”
杜蘭若歎一口氣:“你起來吧。”
所有過繼的文書都簽完時已是黃昏,趙仕成湊上去摸摸杜蘭若的手,壓低聲:“蘭若,你昨日哭了一整天,我今日也跪了一整天,我們都累了,今晚,就早些歇息吧。”
他和杜蘭若也是好久未同房了,想來今夜賣些力氣,好好伺候她一回,沒過個幾天,她就能消氣了。
卻見杜蘭若忽地冷冷一笑,臉色一變,吩咐家丁道:“把這人趕出府。”
趙仕成蓦然心頭一涼,刹那間想清前因後果,叫了出來:“杜蘭若!你這個毒婦!”
她騙了他的家産!她這個混賬東西!這個毒婦!
杜蘭若仍在冷笑,可是笑意,卻莫名的有些凄涼,眼角也有淚水漸漸滲出來。
趙仕成看事情有轉機,連忙又放軟了口氣,求情道:“蘭若,人總有些時候,見遍了紅塵萬苦,過夠了清湯寡水,然後終于走運,一腳踏進十裡繁華,被金銀虛榮晃花了眼,一時間忘了自己。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怎麼到了你這裡,就這樣不依不饒呢?”
杜蘭若擦了擦眼角,不容置疑的吩咐道:“快,将這人趕出去,以後,再也不要放他入府。”
幾個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不該動手。
趙仕成叫道:“瞎了眼的東西,我是你們老爺!”
“如今,這裡早已不是趙府。”杜蘭若舉起那些文書,冷冷道,“愣着幹什麼,趕他出去。”
幾個家丁不再猶豫,抓住趙仕成就要拖着他往外。
不!不!這是他趙仕成的府邸!這是他趙仕成的錢!趙仕成雙眼通紅,破口大罵,瘋了一般的要掙脫幾個家丁、把那些文書搶過來撕碎。
“杜蘭若!沒有心肺的毒婦!你這個下三濫的東西!你……”
家丁們已經将他拖到了趙府門口,杜蘭若站在府中,平靜中帶着些悲傷的注視着他。
“杜蘭若,瘋女人……”
趙仕成被推出了府,他披頭散發、跌跌撞撞的要重新沖進來。
“趙仕成,你看看現在的你是什麼模樣。”
杜蘭若凄涼的低聲說着。
“你看看吧。”
瘋狂的趙仕成,忽地一僵。
“你看看吧,趙仕成。當年,你說要忠君報國,造福一方百姓,可是如今,你卻成了一個滿心滿眼隻有錢的瘋子。趙仕成,時間改變我們太多了,讓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變作了空話,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抱負變作了笑話。”
恰逢黃昏落日,血一般的映在趙仕成的臉上。
他怔怔站着,隻覺沐浴在這團恍惚的紅光中,不知歲月流逝。虛虛幻幻,真真假假,人間竟不知已過了多少個冬春。
趙仕成從台階上踏空,一身虛汗。
三十年人生,仿若黃粱一夢。
趙仕成先是癡笑了起來,後來笑聲越來越苦,再後來,竟是語音哽咽——嚎啕大哭!
趙仕成沒有再來過趙府。
此後,也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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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之後,揚州水災。
皇上派了一位趙知府來赈災,那趙知府十分有作為,親自監督,确保赈災的銀錢和糧草不會被層層剝削,而是真正落到了每一個百姓手上。
并且,帶領手下身先士卒,修補大堤,整治河道,挖渠引水,常常累的好幾天都無法好好歇息。
提起他,百姓都十分稱贊。
漸漸的,揚州水災已基本平息,隻剩了一些收尾的工作。
趙知府終于輕松一些,這日,他上街打包了幾樣家常小菜、兩瓶小酒,想着待會兒,總算可以不急不慌的吃一頓飯。
路過一個街角,無意識掃了一眼。
突地,他僵住了。
百姓大都已恢複正常生活,領赈災糧的人已不多,隻稀稀拉拉幾個。無所遮擋,趙知府很清楚的便看到那個女子。
她拿一隻勺,從大鍋中盛出慢慢一海碗的八寶粥,遞給來領取的人,動作十分麻利,一個人離開,下一個人的粥也立馬打好遞了出去。
她容顔平庸,打扮樸素,可是,趙知府覺得,這世上,再也不會有其他女子能夠美的過她。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趙知府的眼中,漸漸蓄滿淚水。
他曾說過的,将來有機會,要帶她來看一看揚州的春三月。
可是後來他回來找她,卻得知趙府早已不在,她将那處府邸變賣做銀錢,分發給貧苦的乞丐,而後,離開了那裡。天下之大,他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許是感受到有人在盯着自己,那女子擡起頭來。
兩兩相望,她明顯一愣。
但随即,神情又漸漸變得釋然,眼角眉梢,也漸漸變得柔和。
最後,撲哧一聲,相視而笑。
趙知府刹那間渾身輕快起來,多年前一個心結,仿佛悄無聲息的消失在了數年光陰中。
“趙知府?您是趙知府?”背後有百姓認出他,欣喜的叫出來。
他轉身與百姓攀談幾句,得知百姓已沒有什麼困難,欣慰的點了點頭,再次轉向那邊。
這次,他愣住了。
她已舀完了那幾個百姓的粥,利落的收拾好攤子離開,隻餘下一片空空蕩蕩。
天下之大。
天下之大。
趙知府一動不動的原地站立許久,最後,隻見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原來,有些恩仇可以泯滅,有些宿怨可以化解。但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此生再也回不到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