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樂回到了白帝城。
衡陽實在是個精于話術的人。他說,已無行走在世間之妖,鐘樂以為他的意思是殺盡了天底下所有的妖。可是,所有的妖怪都被掌控囚禁起來,這話同樣也是說得通的。
看見鐘樂,衡陽神色複雜,鐘樂不在乎的忽視他,來到了曾經關押過宣離的牢獄。
那裡面空空蕩蕩。
“你不會再見到他了,”衡陽在背後說,“是天師你說的,殺了他,不是嗎。”
是,是她讓衡陽殺了他。殺了他沒有錯。
當夜鐘樂在白帝城漫步,她換了件平平無奇的粗麻布衣,也沒有帶上參商劍,行人來來往往,沒有人認出她。
鐘樂在一個猜燈謎的小攤鋪前駐足良久,她看着許多人熱熱鬧鬧的拍手、說笑、揭謎題,這才想起,又是一年元宵節了。
她買了一碗元宵,白滾滾、胖乎乎的糯米丸子中裹着軟糯的豆沙和芝麻,一口咬下,唇齒間漫滿香甜。
“姑娘,你……”賣元宵的老闆愣了,不知這孩子怎麼吃着吃着就哭起來。
鐘樂一邊哭,一邊連連擺手:“沒事……”
她隻是終于知道了那時候她為什麼會哭。
她自認從沒有愛過宣離,她假裝愛上他,清醒的玩弄他,将那場大婚當做向全天下展示她殺死妖帝的舞台。拜鬼憂說,她在害怕,那時她覺得她根本就不怕,妖帝強大又如何,她有自信她可以殺了他。但那好歹是她和宣離的大婚,她不能那麼快就拆台。
于是她胡謅,她說,因為有所愛,便有所憂,有所憂,自然就有了所懼。
說這話的時候她不懂,當她懂得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了。就像當初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而如今她終于懂得的時候,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為他而哭了。
鐘樂放下碗,繼續往前走。
一開始,她走的迷茫,漫無目的,被人流擠到哪裡,就去往哪裡。
但漸漸的,她好像有了目的地,她朝着九龍台而去,即使暫時被擠偏了方向,因為心裡知道最終的去處,所以總能回到該走的路上。
終于,她登上九龍台。
近處的白帝城燈火輝煌,人來人往,遠處的鶴都霧氣缭繞,沼澤反射着月華,再遠處,則是綿延不絕、亘古不變的人間大地,千百年前是如此,千百年後,将仍是如此。
鐘樂想清楚了。
曾經做過的事,她并不後悔,因為那是正确的,那本來就是正确的!
但是,從今往後,她要去做一件更加正确的事了。
在九龍台上吹了一會兒風,鐘樂心胸也被吹的開懷起來了,她既決定了今後的道路,便不再彷徨,臉上笑容重新浮現。
但是,沒過一會兒,鐘樂又郁悶了。
白帝城中有一片杏林,春天時繁花盛開,雪白爛漫,美不勝收。而此時,那杏林不知為何,燃起了熊熊烈火。
鐘樂跳下九龍台,發現人流也朝着杏林的方向湧去,她随手抓住一個人:“杏林着火了,你們怎麼都要去那裡?”
這人笑道:“姑娘,外地的吧?”
“啊?”鐘樂這個白帝城土著懵了。
這人:“我們白帝城啊,每年都會舉行一場角鬥賽,時間一般是在六月中旬。但方才衡陽宗主通知,說是今年的角鬥賽提前了,就在今夜,且就在那杏林之中舉行。喏,你再仔細看看,杏林其實沒有起火,而是有很多人舉着火把,所以才造成起火的假象。”
鐘樂:“……”
衡陽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
不管這角鬥賽的内容是什麼,都一定是想讓她看到。
還能怎麼辦呢?鐘樂自然是遂了他的心意,混在人群中一起來到杏林。
沒想到這角鬥賽的規模竟如此宏大,架勢也十分隆重。
時值冬日,杏花凋零,但為了讓角鬥賽的場地更加美觀,衡陽特意施了法——
仿佛一刹之間春天到來,千樹萬樹,繁花盛開。
小小的白色花朵一簇又一簇,一片又一片,似煙,又像霧,人來到這裡,就好像置身于雪白純潔的仙境。
鐘樂到時,杏林已經外三層裡三層的擠滿了人,她好不容易貓着身子擠到前面來。
隻見杏林的中心是一個圓形台子,很大很大,四周圍着靈鐵欄杆,上有尖刺,就像是荊棘。
旁邊,有個人面前懸浮着一頁巨大的白紙,以法力在上面記載着什麼,火光之中鐘樂細看,發現那人是念念生。
“我買五号!”
“我七号!”
“哎哎哎等等!說名字!你們的名字!”念念生叫道。
鐘樂胳膊肘一搡念念生。
念念生看到她,眼前一亮:“你來了!”
“嗯,”鐘樂說,“這場角鬥賽,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你在幹什麼?”
“角鬥賽就是讓奴隸們在這競技台上打仗嘛!但是幹打也不好玩啊,于是角鬥開始前大家就會下賭注,自己下注的奴隸赢了就能賺錢,輸了就是輸錢。”念念生愁眉苦臉,看來他就是負責登記賭注名冊人了。
鐘樂挑眉:“奴隸?妖怪是奴隸?”
念念生苦笑:“自然。”
鐘樂:“他們在哪裡?我怎麼沒看到?”
一陣如雷鳴般的掌聲響起,念念生哼道:“喏,來了。”
擁擠的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了一條道。衡陽一身绯紅錦袍,貴氣從容,信步而來。
鐘樂看着他,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夜晚,衡陽一馬當先的殺入白帝城,于千軍萬馬之中,勢如破竹。殷紅的血珠濺在他臉上,而他毫不在意,随手抹去,又是狠辣的一刀,又一隻妖的頭顱落地。
鐘樂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單膝跪地,恭敬的說:“衡陽。”
鐘樂說:“今夜你最為骁勇,殺死的妖最多。修煉多少年了?”
衡陽說:“十八年。”
隻比她多了三年!鐘樂贊歎,可真是天賦過人。她說:“真正開始殺妖多少年了?”
衡陽說:“今夜是第一次。”
鐘樂從衡陽臉上看到了年輕人的壯志與野心。
她說:“我有心成立斬妖司,想任你做斬妖司之主,可好?”
衡陽沒有推辭,恭敬的答:“如果天師願意信任衡陽的話,那麼,衡陽一定盡心竭力,萬死不辭。”
三年。
衡陽改斬妖司為天地宗,他不殺妖,但用另一種更為強勁陰狠的手段将妖怪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掌心。人間太平三年,到處都流傳着他的美名。
他掌管所有妖,又擁有強大的天地宗,等于掌管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