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連城的叔叔上了火車,一行人都已疲憊到了極緻。
尤其方協文,盡管他始終挺直着腰背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頹喪和消沉,但他蒼白的面色和幹裂的嘴唇顯然還沒學會說謊。
有那麼一個瞬間,站台上的風鼓蕩着他的黑色襯衫,玫瑰真怕他支撐不住倒下去,沒顧上多想,就緊緊拉住了他的手,将他往遠離黃線的方向帶了兩三步。
他的手很冰,好像還有點發抖。
他似有些意外,低頭看了看她,露出一個心事重重的微笑來,“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玫瑰歎了口氣,問他:“你是不是很冷?”
他搖搖頭:“沒,大夏天的,怎麼會冷呢。”
綠皮火車終于緩緩駛出了車站。連城的叔叔此行要坐三十幾個小時的硬座才能抵達昆明,之後還要折騰近十個小時才能回到老家,再之後,才能讓連城入土為安,把他和他的父親葬在一起。
從月台通向出口的距離不算短,這條地下通道沒有電梯,旅客完全要靠走台階上下,略微老舊的階梯在夜色中又顯得尤為陡峭和狹窄,所有人都走得很小心,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最後還是林昊打破沉默,感歎道:“之前聽城子說,他當初來學校報到坐的就是這趟車。在那之前,别說上海,他連昆明都沒去過。”
謝令妤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眼早已消失在黑暗中的火車,語氣難得的深沉:“那會兒也是八月吧,他這是什麼命啊。”
玫瑰轉向方協文,深深地與他對視了一眼,繼而又努力彎起眼角,安撫着他低落的情緒:“那他這一路歸途應該可以欣賞到和來時同樣的風景了。”
“一定會的。”謝令妤抿唇用力擁抱了一下玫瑰:“我和李湛先走了啊,明天劇院見。”
玫瑰點點頭,答道:“好。”
臨别之前,林昊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和方協文說:“老方,回頭你算算這兩天一共花了多少錢,兄弟們A一下。”
方協文說:“沒事,錢不多。”
林昊拍拍他的肩膀,堅持道:“錢多不多也不能都讓你一個承擔啊,城子是大家的兄弟,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好了,别再多說了,你已經兩天兩夜沒怎麼合眼了,趕緊回去好好睡一覺吧。”
方協文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好。”
林昊又不放心地囑咐玫瑰:“文哥就拜托給你了啊,今晚你大概得多費點心,我怕他緊繃的神經突然這麼一松,身體遭不住。”卻被方協文不耐地往前推着走了好幾步,“什麼時候學得這麼磨叽,煩不煩啊,趕緊走。”
林昊不再說話,沒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地鐵通道裡。
終于就剩下玫瑰和方協文兩人。
她心疼地看了他半晌,還是沒忍住戳破他的謊言:“不是說你這兩天都睡覺了嗎?”
他輕咳一聲,語氣有些不自然:“真睡了,昊子那人說話就愛誇大其詞,你信他呢。”
“還編?”玫瑰踮起腳尖,雙手拇指輕輕撫了撫他的眼眶:“你看你這眼睛都紅成什麼樣了。”
方協文垂眸,對上她的眼神,輕描淡寫道:“我真沒事,眼睛紅大概是因為今天哭多了,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玫瑰忍不住吻了吻他幹裂的唇,“好了,不說了,先回家。”
“好。”
火車站離他們的住處太遠,玫瑰不覺得方協文還有力氣去擠地鐵,果斷選擇了打車。結果證明她的選擇是正确的,因為還沒上車五分鐘,他就倚在她的肩上睡着了。
車子一路在高架橋上起伏疾馳,轉彎處兩人的身體因為慣性不受控地偏向一邊,他的頭更是猝不及防從她的肩頭滑了下來,可即便這樣,他依然一絲一毫醒轉的迹象都沒有,呼吸始終綿長。
顯然已累極。
玫瑰想了想,幹脆調整姿勢讓他枕在了她的大腿上,又攤開手掌托住他的頭,才稍稍安心了些。
他睡得依舊很沉,半張臉在光影交錯中忽明忽暗,鴉羽般的睫毛也若隐若現,處于明暗分界處的側顔曲線在氛圍感中尤為驚豔,帶着他獨家印記的荷爾蒙氣息從襯衫領口彌漫而出,充斥了整個狹小空間。
玫瑰突然感覺有點熱,呼吸不經意間有些凝滞。
從相識以來,她好像還是第一次這麼肆無忌憚地看他,看着看着,竟莫名有些陌生,連着指尖傳來他的體溫都有些不真實。
夢裡的他好像陷入了什麼讓他驚悸不安的困境,眉心忽然擰得厲害,沒一會兒眼淚就大顆大顆滾了下來,剛好落入她的掌心,燙得她心髒一抽。
“方協文,你怎麼了?”
玫瑰搖了搖他的肩膀,可他還是沒醒,反而着呢喃什麼。她聽不清,隻好俯身靠近他的唇,然後才聽清他是在叫她的名字,“玫瑰。”
“我在呢。”
“玫瑰。”他的睫毛始終不安地顫着,眼淚也沒停,在她掌心形成一個小小的悲傷的湖,再蜿蜒流淌下去。
“别哭,我在呢。”玫瑰突然忘情地将臉貼到了他的臉上,一顆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身上有種很特别的味道,和沐浴露以及香水都無關,像是漫長雨季裡浸足了水汽的樹枝,很清澈,很蓬勃,隐約還沾染了泥土的芬芳,給人一種很踏實的感覺,卻又天然帶着孤獨。
此刻的玫瑰還不知道,有一天40歲的她将再次被這顆名為“心疼”的子彈擊中眉心。
從小到大,無論走到哪裡,她都是衆星捧月般的存在,被偏愛的當然有恃無恐,既然他們喜歡的就是她的明媚、驕傲和恣意,那她又憑什麼要放低姿态去迎合别人?“自己的感受最重要”就是流淌在她骨子的東西,從來沒有動搖過。
在遇到方協文之前,她就不知道心疼是個什麼滋味。可他偏偏有這個本事,輕易就勾住了她的心,讓她不自覺地想對他好,包容他理解他,甚至,想保護他。
她一個從小被呵護着長大的人,竟然對一個大男人産生了保護欲,想想也是可笑。早聽說心疼男人會倒黴,所以,她該不會是要倒黴了吧?
車載電台開始播放一首最近很火的歌,仔細一聽竟然很符合她眼下的心境,一種莫名的宿命感襲來,她有點想哭。
歌曲的名字好像叫《春泥》。
車子離她們那個烏托邦一樣的小出租屋越來越近,這個炎熱而潮濕的夏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大半。
在那些漫長不下雨的日子裡,時光同太陽一起熊熊燃燒着,而那些短暫而混亂的雨夜,樹木連根拔起,有人永遠停留在了某一刻,也把他的朋友們拉扯進了一生的潮濕裡。
“方協文,到了。”玫瑰再次搖了搖他的肩膀。
見他不醒,她又轉而去捏了捏他的耳垂。
懷裡的人這才悠然醒轉,忽地一下坐起了身,眼神看着還懵懵的,“我們在哪?”
玫瑰從錢包裡抽出一張一百的票子遞給司機,答道:“家樓下。”
看見錢,方協文好像終于清醒了許多,立刻伸手去攔:“我來付。”
這個家夥……腦子裡究竟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麼啊!
“好啦,你乖一點,不要添亂了!”玫瑰沒好氣地把他推下車,又從司機手裡接過找回的零錢,也跟着下了車。
方協文的狀态還是有點不對勁,看着萎靡不振的。玫瑰知道他累,也沒跟他計較,直接牽小朋友似的把他牽上了樓。
中途路過他的房間門口她也沒停,繼續向樓上走去,不想他倒停了下來,像隻受了傷隻想躲起來自己舔舐傷口的小狗那樣看着她:“玫瑰,我今天有點累,能不能就這麼睡了?我是說,我一個人睡。”
玫瑰讀懂了他的想法,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點生氣,“不行,我答應了林昊今晚要守着你的。”
方協文仍半垂着眼睑,寸步沒挪,“可我真沒什麼事。”
“我有事。”玫瑰可憐兮兮地搖了搖他的手臂,“方師兄,我害怕,這兩天你沒在我都沒怎麼睡好,現在也困得眼前快重影了,你陪我睡好不好?”
雖然知道她在哄他,可他還是神情一怔,沉默了好幾秒才歎了口氣:“那以後如果沒有我陪了你要怎麼辦?”
“沒有你陪啊……”玫瑰眨了眨眼,“那我就隻好換個人陪呗,全看你願不願意咯。”
如此,他終于不堅持了,和她一塊上了樓。一開門,丢丢就坐在門口等着他們,看得玫瑰心又軟得一塌糊塗,抱起它就大大親了一口,“丢丢你今天乖不乖啊,想沒想爸爸媽媽?”
親完才想起房東太太下午跟她告的狀來,瞬間變了臉:“哦,不對,你今天不乖,還闖了禍了,對不對?”
丢丢聽了立刻委屈地喵了一聲。
她口中的“爸爸媽媽”讓方協文的心蓦地一刺,剛剛在出租車上做的那個夢再次進入腦海。
夢裡大雨滂沱,面前高聳入雲的大樓在視線裡模糊成一個色彩不明的,吐着腥風的怪物。站在高處白衣少年突然縱身一躍,在他就要伸出手把他接住之前,短短幾秒内,就化成了一地支離破碎的紅。
“不要!”他萬分自責地沖上前去,想要檢查一下那人的傷勢。卻不想視角突然轉換,再睜眼,他就變成了地上那個瀕死的人。
血不停從他口中冒出來,雨大得令人驚恐,他躺在那裡說不出話,眼前的人變成了他深愛的姑娘,他好像聽見她在叫他的名字,卻再也沒辦法給她任何回應。
方協文脫掉外套挂到衣架上,步履虛浮地奔向沙發,身上驟然出了一身冷汗,臉色更加青白。
仍在逗丢丢玩的玫瑰眼角餘光看見他竟坐到了沙發上,一時也有些無語:“方協文,你不是累了嗎?還在那杵着幹嘛啊,趕緊上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