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坊間多誇她聰慧伶俐、古靈精怪,同時亦惱她異想天開、難以捉摸,是學識最為淵博的客卿鐘離蓋章認證過“應付不來”的厲害角色。誰也料不到她腦瓜子裡能藏多少狹促的鬼點子,誰也猜不透她是怎樣理解這俗世剪不斷理還亂的人情世故。
能叫這樣的人物在首次見面時大呼“有緣”,立刻安上個特約顧問的名号納進堂内,華月表示……全是誤會!
哪個好人家的招工面試考題是對詩啊?!
措手不及外加歲至正午,她的答案就放飛自我了些,左右在場的人并不會介意不是?
考官出題:“生死兩茫茫。”
華月回曰:“饑寒肚裡裝。”
胡桃眼睛亮了:“素鮑魚去哪裡找? ”
華月毫不猶豫:“望舒客棧言笑炒。”
胡桃跳到她面前:“荷包鼓鼓,吃飯不忙。”
華月坦坦蕩蕩:“兩袖空空,賺錢為上。”
胡桃眼珠滴溜溜一轉,笑嘻嘻地搭上華月的肩:“你叫華月?吃完午飯就來往生堂報到怎麼樣?”
“……?凱瑟琳小姐明明說這個委托的難度級别是特級,估計隻是挂着好玩……”她接下這個委托純屬是為了堵某個小心眼男人的嘴。
胡桃不在乎地擺手,“哎呀~本堂主做事講究一個緣分,哪來那麼多條條框框。緣分未到,天縱英才都不稀罕;緣分來了,就是華月沒跑啦!”
“可是胡堂主,其實我沒在寫詩。”
“此言~差矣~”少女堂主伸出食指不贊同地揮揮,“我夜觀天象,求簽問蔔,掐指一算,你這文采偏就适合我【小巷派暗黑詩人】,不入往生堂可惜。”
“……我真的隻是餓了,餓話做不得數的!胡堂主三思啊——”在被胡桃推着走向萬民堂途中,華月仍想垂死掙紮。
一旁坐觀全程的客卿鐘離啜了口茶盞中的極品天衡岩骨,安如磐石地……閉上雙眼。
嗯,想來今後堂内的光景,約莫是生氣盎然、喧嘩清宵罷。
經此一役,華月算是正式拿下在冒險家協會積灰半年之久的往生堂委托,開始了雞(樂)飛(不)狗(思)跳(蜀)的璃月打工日常。
又一天清晨。
旭光微熹,華月拂去頭發上殘留的露水,推開住所的大門。她身上還穿着往生堂的同款制服,低馬尾用金玉飾物扣地整整齊齊,顯然剛辦完一場葬儀。
外間堂屋内,往日這個時間點早已出門的人影卻赫然在目。
男人靠坐在椅子上,單手撐頰倚着茶幾,聽到聲響,他恹恹擡眼,看清是少女,又漫不經心地阖上雙眸,重新沉入假寐。
眼底隐隐的青黑,遮不住的困倦神态,無一不說明一個事實。
華月在男人身前蹲下,仰面小心地窺探他的臉色,聲音放得極輕,“……惣右介,你這是熬了幾天夜?”
男人目光沉暮,和曾經虛圈霸主的陵勁淬砺不同,更類似一種長時間通宵後的思維遲鈍,“……幾天?……在月海亭看見的日出應當有五次……今天早上天權星親自到實驗室,把所有人請了出來……你回來了?”
他的意識似乎迷迷瞪瞪,但還算清晰地說明了當前的狀況。
自會面璃月七星後,藍染惣右介和華月的日程就徹底分割成兩條錯開的線段。
藍染惣右介過上從吃虎岩宅院到月海亭實驗室兩點一線的生活。分管實驗室的七星刻晴個性勤勉,做事果決,連帶着參與研究的璃月方士和煉金術士們從不敢懈怠。他公開的初代屑金配方更是像啟明星一樣,激勵衆人一鼓作氣去解明最新版屑金的成分。早出晚歸幾乎成為藍染惣右介近日的常态。
華月作為往生堂的特約顧問,負責陪堂主胡桃達成她的一系列奇思妙想,包括但不限于調查街頭巷尾的“靈異”事件、深入荒山野嶺捉拿幽影、去不蔔廬替胡桃送她寫給七七的短詩,還有頂頂重要的——趟着夜色與往生堂的儀倌們迎來送往,辭生敬死。
不湊巧的時候,兩個人幾天都碰不着一面,因此華月還是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藍染惣右介的疲憊。
縱使對璃月七星心懷敬仰,這一回華月也蹙起了眉,“月海亭和刻晴小姐做得過分了,凡事過猶不及,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她應該明白才對……我找煙绯幫你去和月海亭說道說道。”
起身的動作隻做出開頭,男人像是勞頓過度,毫無預兆地俯下身。首先是腦袋埋進少女肩頭,接着卸下全身的重量。看似示弱意味的舉動,放在身高或是體格都占優的男人身上,反而如同把華月整個人圈入懷裡。
“沒有那個必要。玉衡星矜矜業業,璃月方士們和我作息相同,期間還有仙人到訪……他們遠比我上心,卯足了勁想要做出一番成果來。和他們的論辯、探讨、共事,我覺得……很有趣,從來沒有一個地方的人讓我覺得那麼有趣過。”
撇開如他那般受邀前來的外國人士,七星召集的學者大都按地域分門别派。天衡方士和天遒方士見了面必定要争一争誰為仙家正統傳承;遺珑埠臨近楓丹,煉金術士占了多數,對方士們遵循古制、效率低下的實驗手法很是瞧不上眼;零零散散的其餘學者不怎麼參與派别間的紛争,端着事不關己的看戲态度高高挂起。
——這一切都在進入實驗狀态後戛然而止。
涉及專業,他們仍會争吵,争論着數據謬誤,争論着适用原理。會在前一刻為千萬分之一的誤差吵得面紅耳赤,也會在後一秒為死對頭破譯了某個難點送上誠心實意的稱贊。自知跟不上思路的學者們甘願當起下手,信賴着前方的引路者。
而那幾個領航人——智慧是世界對生靈的賜福,又何嘗不是加諸人身的重負呢?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站出來成為那個領航人。
就好像無數微小、并不起眼的齒輪相互咬合鍊接,最終構築出璃月這艘由人掌舵的巨輪。
當鶴鳥之姿的仙人駕臨月海亭,高傲地放言“不會跟世俗風潮競争攀比乃至怄氣”,轉頭又悉心考校實驗器械的安全程度,為實驗室量身定制新的器材,藍染惣右介尋到片段閑暇向她搭話,“璃月的仙人本領通天,似乎總在回應璃月子民的每一次願望。”
月海亭的樓閣地勢高峭,視野開闊敞亮。站在露台上,八面來風卷動叢雲,華光逸姿的仙人輕舒羽翼,偏頭向他投來平淡的一瞥,“非也。仙人之間亦有區别,本仙生來便是這逍遙慣了的性子,無為無法,想做便做罷了。人必先自助,而後仙人助之,此即本仙與璃月的【契約】。”
“不過你倒給本仙提了個醒。哼,不說你,其他人成天在背後嚷些什麼‘仙鳥’,真當本仙不知嗎?也罷,既下定決心入紅塵,且依着人間規矩辦就是。”
于是他發現了。
璃月的主體是【人】。
并非神明統治璃月,而是神與仙……陪伴着璃月。
耳畔傳來的低沉嗓音沾染上真實的笑意,“這樣的嘗試對我而言也尤為新奇,我沒有半途而廢的打算。”
“如果華月實在放心不下,就來月海亭做我的助手?”
少女淡淡歎了口氣。
手臂擡起,慢慢環到青年背後,那是一個輕柔的擁抱,“……好,我會和胡桃說明,明天開始暫時停止往生堂的委托。”
然後,雖然踉踉跄跄,少女也依然動用全部力氣,半扶半抱起他,語氣溫和,卻不容辯駁,“但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其他事我們稍後再談。”
等到監督着藍染惣右介躺到床上,呼吸逐漸平緩,華月才蹑手蹑腳退出來,掩上他的房間,靜悄悄出門。
她不知道的是。
本該卧床休息的男人立于窗前,凝望華月快步離去,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按着窗台,哪裡還有半分困倦或勞累的樣子。
确認少女走遠,藍染惣右介神色不明地哼笑一聲,重新折回房間。
世人皆言往生堂堂主胡桃奇妙莫測,靈動如風,絢爛似火,然而華月一直覺得,胡桃是她認識的人裡尤為純粹的那一類。
無聊就在璃月港晃悠,傷心就往無妄坡走走,煩躁就鑽進珉林一帶的荒宅,高興就順着華光林散步,仿佛小孩子一樣随心盡性的性格,還有人比她的心思更澄澈好懂嗎?
所以走出家門後,華月站在街道邊思索幾秒,果斷朝華光林而去。
華光林的“林”字,與其說形容石縫間遒勁張揚的幾樹蒼木,不如說更契合這一整片直聳入雲的岩峰群。斫山作林,大概是唯有自然可達成的偉業。因其地勢險峻,山與山之間多以高空懸橋相連。
此前華月來找胡桃時,胡桃追着一隻松鼠比試誰先從一座橋的這頭跑到那頭,并在獲勝以後豁達地幫松鼠将遺落在橋中央的松子搬回它逃竄的樹下。
這一趟,直至快要走出華光林地界,華月才隐約捕捉到風中飄來的聲息。一道清脆生動,另一道威嚴清冷,出自奧藏山山腰的某座小亭子。
“……說時遲那時快,華月把儀倌小妹打橫抱起,一個旋身撞開北國銀行的窗戶,縱身躍下!那身姿,如遊龍戲鳳,岩王爺下凡,好不威風!”
“她還做過這等事?确實稱得上有勇有謀。”
“不止這點兒!還有一次,我領華月去港口發往生堂傳單,總務司派昆吾團一整個小隊來捉……”
“咳!”眼看越侃越沒譜兒,華月再顧不得禮節,即刻出聲打斷了胡桃的即興創作,“胡堂主,說書也得遵循基本法,一般來說我那個角色設置成男性比較賣座。”
普通人被截了話頭,思維總會遲鈍一瞬。胡桃仿佛全然不受影響,眨巴着梅花瞳消失在座位上,倏然從華月左邊穿梭到右邊,“素問那日打北國銀行回來,紅着臉逢人就講這段,本堂主從來都是原原本本複述,可沒加一點料哦?”
“素問小姐擔當文職,當初受驚過度,言辭難免誇張,當然不如堂主您天天追評書,加上作得……一手好詩,能輕易看穿那麼明顯的藝術加工痕迹。”為了阻止胡桃,華月屏蔽了良心發出的抗議,妄圖用溢美之辭消磨掉對方繼續創作的熱情。
“仙家您瞧瞧,”胡桃的神情糅合了心痛、殷切,和不識貨,“華月什麼都好,偏生愛學鐘離客卿老學究的那套,平白少了多少樂趣!”
謝謝,隻要不成為堂主你的樂子我就知足了。華月禮貌假笑。
……
等等,堂主你剛剛說什麼?
“……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