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株無比巨大的樹。葉片瑩瑩生輝,枝幹璀璨奪目,五光十色的生命力穿梭于它的骨骼,流金溢彩的記憶往複閃爍,編織成夢的羅網。
一部分樹葉無風自落,像飄散的羽毛那樣,安然惬意地順勢而下,在降落到某個高度後須臾化作翡翠色的微粒,乘着不可見的洋流回歸巨木。
它伫立在恍惚的天地中央,沉默而安詳,溫暖且甯靜,一如自原初胎海守望至世界終末。
分明是從未來過的地方,青年心中卻已然有了答案。
“看來我的介紹可以省去了。正如你所見,這裡是我的夢境,亦是世界樹的内部。”
藍染惣右介循着話語回身。
仿佛昨日重現——唯一不同的點在于,當初仍要依托蘭那羅軀殼現身的神明無需再藏起自己——白發側馬尾漸變為青蔥,瞳中印着四葉草的幼童用一如既往的稚嫩音調先行問好,“初次見面,還是應該說‘又見面了’好呢,跨越星海的旅人,第五位降臨者?”
應答的聲線是無法挑出錯處的醇厚清雅,“能讓智慧之神布耶爾記住一面之緣的我,真是受寵若驚。”
“請不必妄自菲薄,說動塵世七執政中最古老的那位與你簽訂【契約】,這份壯舉的重量或許遠超你的想象。”
“哦?”微薄的笑意沁入男人的語氣裡,辨不出什麼起伏變化,“智慧之神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一方有意裝傻,另一方也無意拆穿,隻是按部就班地解釋,“龍王的記憶和岩的神明大概告知過你,我是提瓦特中世界樹的化身,管理着世界樹内部的數據流通。近期,世界樹内部産生了某些變化,我暫時無法分析這些影響是正面或負面的,但它們發生的時間和藍染先生你參與進提瓦特命運的時間對得上。你并不像會對聽到的訊息照單全收的類型,因此我認為隻有親自了解過這些信息,你才能安心做出判斷,進而獲得新的啟示。”
“這個提議似乎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優厚地令人難以置信。”青年抱起手臂,句尾挑上抹淡淡的疑惑。
“當然,我确實有希望求證的事,”納西妲承認地十分爽快,“你盡可以把它當作我們之間的交易。”
動機明确,誠意十足,他姑且沒有理由懷疑這番話的可信度。
于是藍染惣右介理解地颔首,“小吉祥草王都已經說到這個地步,我再不答應未免太過不識好歹——需要我做什麼?”
“那麼,請伸出手。”
數據構成的小樹苗破土而出,搖搖晃晃地抽長枝條,延展到褐發青年面前。
“準許訪問世界樹,鍊接手續啟動……”
眼前的畫面超越了藍染惣右介對提瓦特科技水平的印象,饒有興緻地擡手觸碰枝條,隻是一息,他便被無窮的意識洪流裹挾着深入世界樹内部。
假如把在大靈書回廊中尋找資料看成從漫山遍野的樹木裡根據索引去尋找一片樹葉,徜徉在世界樹之内就仿佛身臨其境了一出群像劇目,漫無目的的審閱似乎也不再無趣,藍染惣右介突然覺得自己能稍稍體會華月喜歡觀察人類的愛好了。
一段又一段曆史流淌而過,不計其數的人、事、物,從遠古的回聲中被喚醒。它們由塵埃幻化為具體的形象,在思維的無限空間中演繹着起承轉合。激辯,論證,反思,生命們分毫不讓地踐行着自我的主張,直至終幕。
然而旁觀越久,藍染惣右介就越發意識到一種無法用語言表述的違和。
世界樹記載的曆史非常奇特。
以五百年為一個周期來衡量,曆史的進程開端相似,結尾雷同,貌似圓融且自洽,如同銜尾之蛇一般周而複始,可細枝末節又與華月展示給他的内容大相徑庭,包括大慈樹王的存在、稻妻的曆史……還有某些地方甚至缺乏最主要的核心……
他緊鎖着眉,沉郁如同烏雲,堆積到眼底。
浏覽的步幅放緩,他幾乎是一步一頓,拾掇起種種散落于曆史邊角的細節,将它們分門别類,拼湊組合。
直至某個瞬間,他握着那把由無數個零碎片段鑄就的鑰匙,站到了真相的大門前。
思維于此刻豁然開朗。
“是嗎……原來如此……”雙眼迅速睜大,又在極輕微的震顫後被壓制成平靜。
藍染惣右介收回與世界樹意識相連的手,将目光徐徐移向納西妲。
那是一個混合着失望與明悟,最終呈現出的嘲諷表情,“摩拉克斯的強大讓我對你們的存在形式産生了多餘的期待。是我弄錯了,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謊言,你們——提瓦特的【魔神】和屍魂界的【靈王】,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别。”
“不對哦,”智慧之神柔和地糾正,“認真來算,我們不過是裝點此世繁華的注腳,而那位【靈王】,我推測更類似于天理那樣的存在。”
“呵呵……哈哈哈!很好……好極了——!”
神明的直言讓藍染惣右介無法抑制地笑出聲,笑意在這一刹由深沉變為狂放,棕褐色瞳目反射出冰涼的嗤笑,“你們從不覺得哪裡奇怪嗎?像這樣被框定的命運,懦弱地遵循着所謂的【愛人】原則,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争鬥、犧牲、管理、煩惱,若是本就可有可無呢?”
“懷着否定的心态去求索,這是學者的通病。因為見過了大海,所以會懷疑池塘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可既然雨水一視同仁地落下,就代表它們同樣具有價值。”
“連打破天理加諸于魔神的枷鎖,獲得真正的自由都做不到的你們,何談價值?!”
納西妲微微歪了下腦袋,沉靜的面容在青年的注視下竟流露出幾分凜然,“藍染先生有考慮過嗎,正是因為你還在索求自由,所以你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當你徹夜不眠,過度清醒,放任内心的野犬們吠叫,力求解放一切牢獄時,你就依舊是一個為自己虛構自由的囚犯。”
“……我果然還是厭惡你,智慧之神。在我看來,你的理論隻是無法改變現狀而做出的托詞,除了自我安慰以外還有其他意義嗎?現實是魔神們無能為力,岩神摩拉克斯三千多年的謀劃,終于換來一個時代的思考和嘗試,”藍染惣右介放棄了尖銳的對立,轉而嘗試平緩但深刻的發問,“而你,小吉祥草王,你覺得迷失在求知之路上的須彌人真的能夠理解你的苦心?記憶、曆史、乃至神位都可以遭到篡改,你們還有什麼稱得上真實?”
“你看待世界的視角很獨特,想必能成為一個非常不錯的課題,你有深入研究下去的興趣嗎?”
笑容薄涼地變了形,男人裝都懶得再裝,“很遺憾,這個課題觸及了六宗根源之罪,那位代理大賢者恐怕不會批準。”
“呵呵~你看,你已經在思考了,”不知哪一句話打動了她,自始自終神色矜平躁釋的神明發出了愉快清脆的笑聲,“你的求索就是意義所在哦。”
她攤開手,世界樹呼應着草木之主的意志泛起一陣青綠的數據流,“我們認知規則,我們理解規則,我們仍隅于規則,但這不代表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樹木、花朵或是整片雨林,越想要向光明的高處生長,它們的根就越需要向着下方的黑暗和幽深虬紮。人和植物是相同的,生命沒有目的,唯有過程。重要的是不能被推搡裹挾着向前,而是以自我的意志,朝着自己決定的未來行進,讓【我】在自己背後大步行走,如命運般驅使【我】向前。”
“——藍染先生不也是這樣做的嗎?”
“……最後一個問題,”藍染惣右介斂了下眸,渾濁的氣場在短短幾秒鐘内收束成與往日一般無二的靜谧,“人在你們神的眼中,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出人意料地,智慧之神輕撫胸口,搖了搖頭,“雖然我是魔神,但我隻能給你【我】的答複。”
草葉青碧的生命力凝聚于她的眼瞳,為她非人感強烈的神态勾勒上一層恬靜和溫柔,“短暫盛開的花朵、吹過耳畔的微風、落在掌心的雨點……所有無法為我所把握,然恒久變化之物,就是【人類】哦。”
時間對長生的種族來說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因為他們眼中的尺度無比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