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般,讷讷道:“我是聽他說詛咒你下地獄什麼的,一時氣急,所以才……”
喻瑾無言片刻。陸潛已經死了,他再怎麼責備葉琤,死人也不會複活,索性歎道:“你有沒有受傷?”
見喻瑾沒有怪罪的意思,它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都已經是執天中級了,陸潛怎麼可能傷得了我。”
喻瑾幾步走上前,強硬地拉過它的雙手,手背上赫然有幾道鮮血淋漓的口子,那是在與陸潛搏鬥時被劍氣劃傷的。他譴責道:“還說沒有受傷?”
水藍色的光芒緩緩漾開,傷口肉眼可見地飛速愈合。
它垂目看着喻瑾,委屈巴巴:“一點小傷而已……你怎麼這麼兇?”
葉琤聽着,肺都快氣炸了。
這怪物的演技怎麼那麼好?
喻瑾緩和了神情,但嚴肅依舊。他放下它的雙手:“先說正事。我在對付那個特級異型之時,它似乎用了某種方法,将你身上的域場刺激展開了。現在,我們都處在它的域場之中。除了陸潛,你還見到過其他人麼?”
它搖頭道:“沒有。我從那頭一路沿着這條河走過來,就在這裡碰見過陸潛。”
“那倒是還好。我這邊走來,也沒遇到過任何人,看來這域場裡隻有我們。”
“那我們現在要怎麼離開這裡?”
喻瑾望着遠處雪景:“按理說,我們需要先找到它的本體。但我也是第一次進入特級異型的域場,此地……和我先前設想過的場景有所出入。依照它的異能特性,我本以為,此地會是一片火海,或是岩漿之類的。”
他往前走了兩步,說出自己的猜想:“不過這副場景,倒是可能因受到我的異能影響而形成。”
它不算意外:“有道理。你是水系偏冰系,這裡倒是很符合我對你的一貫印象。”
喻瑾失笑:“一貫印象……也對,大部分人對我的印象都是不近人情的,看來連你也不例外。”
不是的!葉琤心裡大喊,别聽它瞎說,别相信它的鬼話!
它立時慌了手腳,連忙解釋道:“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隻是表面看起來冷漠疏離、拒人于千裡之外,但其實,阿瑾,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喻瑾微微偏過頭去,似乎是被這直白的誇贊說得不好意思了。
它伸出三指,對天發誓:“絕無虛言!”
就算你會說話我也不會放過你。葉琤氣鼓鼓地想。
喻瑾不禁莞爾:“走吧,我們沿途把本體找出來。不過在那之前……”
他垂目看向地上陸潛的屍身,默然片刻,擡手召來一陣風雪,将屍身和血迹一道埋葬了。
它注視着喻瑾的所有動作,什麼話也沒多說,主動牽起喻瑾的手,兩人并肩而行,沿着潺潺小溪一路往前。
這片雪原似乎沒有盡頭,小溪同樣永無止境,灰白的天地間生機凋敝,除去兩人的腳步聲和呼吸心跳以外,萬籁俱寂。
兩人走出一段距離,身後高聳的陡峭崖壁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周圍的景物仍舊沒什麼太大的變化,也沒找到任何異型出沒的痕迹。
一切看起來都非常安全,然而這正是最為詭異之處,喻瑾絲毫不敢放松警惕,四處打量着,不放過半分可疑之處。
葉琤無奈地看着他們走了一路,急得抓耳撓腮卻又無可奈何,冷不丁聽見它開口問道:“阿瑾,如果,我是說如果,它不出現,我們是不是就出不去了?”
“理論上而言,确實有這個可能。”喻瑾頓了頓,“怎麼,你怕了?”
它聳聳肩:“怎麼會?我剛剛還在想,就算我們再也無法離開,跟你死在一起的感覺……還挺刺激的。這可是莫大的榮幸啊。”
喻瑾眉梢一跳:“勿要胡言亂語。”
他停下腳步,凝神思索。少頃,他道:“奇怪。”
“嗯?”
“它為何還不現身……”
喻瑾自語道:“我将它封印鎮壓多年,它必然對我恨之入骨。如今我們在它的主場之中,本就劣勢重重,以它的本事,是能夠将此地随心變幻,制造種種災異置我們于死地的,可為何直到現在,此地依舊平靜?”
“恨之入骨?你是這麼認為的?”
喻瑾一頓,反問道:“難道不是麼?”
它幽幽道:“使盡渾身解數才讓你多看它一眼……聽起來,它對你倒是抱有不一般的感情。”
聞言,喻瑾微妙地抿抿唇,躲開它的目光,須臾才道:“當年,它明知我與異型為敵,卻仍舊對我死纏爛打,甚至追着我非要與我交手。”
“最開始,我并沒有發現它是異型,見它天資卓絕,在無人引導的情況下練就一身異能和本事,于是,我試探着邀請過它加入聯盟,然後被它拒絕了。”
嘶……阿瑾當年和這貨很熟?葉琤沒料到這一卦,驚疑之餘又生出些許酸溜溜的情緒,禁不住地好奇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它注視着喻瑾,目光沉沉。
喻瑾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回憶道:“當時正值戰亂,人間戰火紛飛、滿目瘡痍,人心陰暗,滋生衆多妖魔鬼怪,不少異型紛紛趁機冒頭,為禍人間。”
“那些年也是聯盟最艱難的時刻,無數執天者犧牲,聯盟内部青黃不接,我忙得焦頭爛額,無暇他顧,對它的糾纏很不耐煩,于是刻意避着。直到我無意中發現了一件事——它在插手幹涉人間戰局。”
異型幹涉人間戰争?
這倒是聞所未聞。葉琤凝神聽着喻瑾接下來的話:“戰争期間,有些行為很難稱得上絕對的對與錯,我并非不能理解,聯盟也盡可能不去幹預,最多在暗地裡救助普通人,為他們提供力所能及的庇護。”
喻瑾深吸一口氣:“可它不僅從中挑撥離間,令這些本來無辜的普通人同室操戈,還用盡手段激化各國之間的矛盾,讓戰火愈演愈烈、國家分崩離析。”
它眼神閃動,似乎想起了什麼:“然後,你就找到了它,将它鎮壓。”
天邊開始飄散幾縷細雪,沉悶單調的環境越發令人窒息。
喻瑾道:“沒錯。執天閣曆來不乏占蔔算卦的能手,根據時任蔔算師的推演,戰争會在二十年之内結束。可二十年過去,我卻發現戰争并無了結之勢,反倒變本加厲。重新推演後,我才意識到,這其中有人不想讓戰事結束。之後又經過一番波折,我主動找到了它。”
“我質問了它為何要這麼做。它告訴我,掠奪、侵占、破壞的戰争,本就是人類的天性,即便沒有它,也毫無分别,它不過是從中推波助瀾、做了點小實驗而已。”
喻瑾面沉如水,他看着溪水流淌,眼中依稀燒起紛飛的硝煙,以及遍地的屍骸、悲戚的哭喊。他道:“那家夥不知怎麼得知了我的身份,甚至還出言相邀,說什麼要與我共享這天下——真是荒唐。”
葉琤無聲咆哮,霍霍磨爪,來自雄性動物的敏銳在此刻拉響警報:它就是觊觎你!快離它遠點啊啊啊啊啊——
它道:“聽起來還挺不錯。你為什麼不答應?”
“……”
喻瑾斜睨它一眼:“這種時候就不要再添亂了。我對人間的争權奪利沒興趣,當初組建聯盟,也隻是為了對付異型而已,那種可笑的提議從一開始就不在我的人生選項之中。不過,它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也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說到這裡,喻瑾苦笑一聲:“先前的交手不過都是小打小鬧,這一回,我很認真地盡了全力。我們交戰時所在的城池,也就是如今的華京城,殘垣斷壁、流血漂橹,幸存者寥寥。”
葉琤眼前即刻浮現出天崩地裂、生靈塗炭之景,不由得渾身發寒,冷氣直往背脊上竄。
喻瑾不着痕迹地緩緩吸氣,握緊雙拳,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裡:“但我屢次嘗試,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徹底殺死它——我從未見過此種異型。戰鬥結束後,我受了很重的傷,才勉強把它封印。你問我為何不答應?那自然是因為,生于人心的妖魔,不配得到我的認同。”
喻瑾話音剛落,它似乎意識到什麼,情不自禁地後撤半步。
——冰刀鋒寒的氣息直指它的咽喉,端端懸在緻命處,喻瑾持刀的手穩如磐石,雙目冷冷地注視着它。
狂風尖嘯着肆虐起來,陰暗的天令無垠雪原不再潔白。
那個瞬間,葉琤直覺喻瑾的目光透過這副身軀,看見了自己的存在。
葉琤不由得欣喜若狂:太好了,阿瑾一定看穿了這貨有哪裡不對,認出它不是我了!
喻瑾的聲音仿佛結了冰,比這恣意橫行的罡風還要凜冽,一字一句道:“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