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那個女孩,純粹隻是個巧合。
國中時期的的石井遙正處在一個無差别讨厭全部人類的狀态。出軌的父親讓他本就不算太平的家庭徹底破裂,母親無力撫養他長大,為了活下來,也是為了不拖累母親,他選擇跟了那個男人,當一個不被待見的兒子。
男人不怎麼管他,生活費每月會打到賬上,但一年到頭也不會看他幾次,隻是偶爾詢問一下成績,不管好壞,都沒有批評或者獎勵,頂多隻會象征意義地說道兩句,又被他故意頂撞的話語重新變為沉默。也不知道這種相處模式是好事還是壞事。母親偶爾會打來電話,但除了對生活的訴苦與對愛的渴求之外,再沒有一點對他本人的關心。
所以他被迫長大,可又渾身帶刺,四處打工,卻又學不會忍辱負重賠笑臉,永遠做不長久,不但沒賺到太多錢,反而得罪了一些人。到後來,他不再打零工,而是加入了一個由理想主義青年與熱血笨蛋組成的高中生樂隊,跟他們一起賣唱,或者做點别的什麼與音樂沾邊的工作,為了掙錢。
在網絡上給人編曲作曲,發布音樂,做後期,處理音頻……他的工作趨于穩定,就算隻是國中生,他也有着足夠的天賦與毅力,以及可怕的學習速度,即使沒有父親的生活費,他也可以勉強維持自己的生活。隻是,那些曾經結下的仇怨也沒有那麼容易消散。
那些人會用凝視的目光從上到下打量着石井遙,嬉笑着用手指勾他的下巴,想摸他的頭發,甚至期待着他會臉紅。他們說,石井遙大概不是個男的,不管怎麼看都是漂亮的女孩子。他們說,女孩子就該發揮女孩子的作用。他們說,其實隻要臉好看,男女都差不多,他們有足夠的錢……
遙不喜歡那些話——雖然外表确實有些女性化,他知道,但這不是他的問題,也不是女性的問題。他不覺得長得漂亮精緻是一種罪過,這張臉雖然讓他遭受過無數騷擾與侮辱,但他不讨厭自己的臉,也一直留着長發。
分明是那些渣滓在做着惡心的事情。
其實他的拳頭還挺硬的。
于是他選擇揍了回去。
其實遙也會受傷,但他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要命。揍一次不夠,那就多幾次,樂隊裡的高中生也帶人來幫他,把那些人打了回去。最激烈的一次架,當五六個人把落單的他圍堵在巷子中時,他犧牲了一條胳膊,而那些人被打倒在地。那次他真的很不高興,所以即使對方已經開始求饒,他也沒有停止暴力行為,一直到有人路過那裡,報了警。
真丢人。
遙經常在唾棄自己。他不喜歡依靠别人的力量,他不希望自己變得和某些情緒上頭的男人一樣,可是有些時候,控制不住是有原因的。
這種情緒會讓他看起來很脆弱,也很像一隻沒有理智的野獸。
隻是骨折而已。
作為受害方,遙沒有被處分,得知這件事的父親不打算給他醫療費,還好他有存下一些錢。而朋友那邊,他索性一個人都沒告訴,他不擅長被人看到脆弱的樣子。
于是,養病的那半個月,沒有人來看他。不方便回家拿東西,無人照顧,最難受的是,在醫院很無聊。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開始觀察病房中出現的其他人,所以他看到了那個女孩子。
叫什麼來着……好像忘記了。那是個長相平凡至極,除了一雙眼睛之外,完全不值得被記住的女孩子。
就連本應該靈動漂亮的眼睛,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沙塵,一切情緒被稀釋,流露出來的隻有零星一點細碎的光。遙那個時候在想,或許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去看看其他方面的醫生了。
*
“你……要這個嗎?”
看着遞來的青蘋果,石井遙有點怔愣。
這是石井遙住院的第三天。他剛剛吃完難吃的住院餐,望着外面飄落的葉子發呆,然後就聽到了輕手輕腳、窸窸窣窣的聲音。隔壁病床的女孩子在剛剛扶着床慢慢下來,赤着腳走到他面前,原本,他還以為對方是需要什麼幫助,本想一口回絕的。
可是她不是需要幫助,而是在給他幫助。
即便對于她來說,光是走過來就已經很困難了。女孩子長得還挺高,但格外瘦弱,渾身都帶着病恹恹的氣息,頭發亂亂的,臉色有些蒼白,看起來很沒精神。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就在他面前,手上的蘋果也沒動。女孩抿着嘴唇,低着眼眸,十分拘謹,也不敢看他。
微妙。
石井遙心想。他好像被這個比他年紀小,而且比他受到的傷害更嚴重的女孩子,給可憐了。是這樣的對吧?覺得他沒人來探望有點可憐,于是女孩子分出了一點屬于自己的慰問品。
可是他剛在昨天聽到了醫護人員的竊竊私語。那些人望着睡得并不安穩的女孩子小聲交談,不住歎惋,目光帶着憐愛。她們說,她遭遇了車禍,說好不容易一次的旅行,說連父親都離開她了。
喂。
到底是誰更可憐。
“……謝謝,”遙歪了歪頭,難得用比較平和的語氣去跟一個陌生人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秋山優。”她說。
好普通的名字。
和她一樣。
所以忘記也是正常的,起碼對于石井遙來說,有太多比秋山優更容易記住的東西。總之,在這次得到了一個蘋果的饋贈之後,石井遙會去再看看他那個普普通通的隔壁床病人。
他沒有禮尚往來地說出自己的名字,而因為外表原因,小姑娘也成功地把他看成了女生,石井遙對此不作任何解釋。反正也算不上欺騙,畢竟兩個人隻是萍水相逢,過了住院期,大概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早在他住進來之前,秋山優就已經在這裡了。
膝蓋是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她受的傷很嚴重,光是手術都做了不止一次,這導緻女孩的膝蓋上,滿是密密麻麻的縫合線。畢竟是皮膚被割開,再重新用針線拼合起來,看起來猙獰又可怕也很正常。
來探望秋山優的人不算多,但來的很頻繁,一個女人是最常來的,女人偶爾還會帶着個不太愛說話,隻是沉默着幫忙的男孩。石井遙發現,那個男孩好像不喜歡秋山優。起碼不喜歡現在的秋山優。
大概是親戚。或許他們曾經認識,或許他見過秋山優以前的樣子,誰知道呢。
秋山優胃口不好,不愛吃東西,每次那個女人帶來了慰問品,她都會很頭疼,最終女孩選擇壓制住對接觸生人的抗拒,拿着一些好吃的來他這裡分享。這個時候石井遙才反應過來,她應該不是在可憐自己,而是吃不下,扔掉又可惜,想找個人幫忙。
對此,石井遙很樂意提供幫助。他沒什麼心理疾病,胃口很好,而且對方的慰問品可比醫院的營養餐好吃太多。
不過即使有這一層投喂關系在,他們也仍舊沒有經常說話聊天。秋山優很怕生,大多數時候,都隻是遙單方面悄悄觀察着她。隻是在偶爾,石井遙會裝作不經意地說出一些關于自己的事情——目的是讓秋山優也以同等的代價來回報。最終他得出的結論是,秋山優離邁入心理科診室已經不遠了。
醫院的生活通常都沒什麼變化,他們這個病房是提供給康複期或者觀察期患者的,那段時間的醫院不是很忙,所以這一間病房,大部分時候隻有他和秋山優在。
每天下午,在吃完午飯,休息一小段時間後,秋山優會去複健。
石井遙曾經看過一次,那可不是什麼多麼美好勵志的場面,反倒有點吓人。她本身就瘦,緊緊撐住身體的手像是某種惡鬼的爪子,手臂上的青筋隆起,臉頰被憋紅,細密的汗珠布滿額頭,嘴唇被咬到出血,病号服幾乎每一次都會被汗浸濕。
然後是狼狽地摔倒,無數次,摔倒。
石井遙看見她用力将拳頭砸向地闆,又想砸向自己的膝蓋,最終卻沒有下手。畢竟砸完之後,之會比現在更糟。
女孩呆呆地躺在地上,傻裡傻氣的,眼眶紅着,卻憋着沒讓眼淚流下來。還挺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