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室友熟睡安眠,整間宿舍靜得駭人。
他長出了口氣,把因骨折習慣曲起的右手垂回身側,又動了動腦袋,往右偏了些,尋得一個舒服的姿勢,再次閉上了眼。
過于激烈的心跳逐漸平穩。
江邊後來去看過他爸很多次,起初江起豐還能認得他,等到越長大些,少年人的棱角取代孩童的圓鈍,父子倆見面真像陌生人。
當初方冉接受了江起豐提前安排的律師的意見,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江邊自然歸她撫養,也還住在原先的房子裡——她努力接受着現實,但背後嚼舌根見不得她好的人更多。
頭幾年裡,說她克夫的、未盡妻子責任的、蓄意謀害的,不一而足。
那些人裡頭,就有“至親”江起蘭。
朋友心疼,介紹她認識新人。方冉起初不願意,逐漸也心冷,死馬當活馬醫想轉移注意力,借此麻痹自己,蹉跎許久才意識到終歸放不下。
待她醒悟,重新拾回對家庭的注意力,才發覺最該用心照顧的江邊已經不太需要她了。
他本就懂事,方冉難過的時候哭過、崩潰過,盡管從來都避着不敢讓孩子瞧見,可江邊哪能瞧不見呢?
餐廳的花瓶不見了,瓷器碎片和大把的頭發在門外的垃圾袋裡被發現;過節時上門的叔叔阿姨少了,兩個人的年夜飯一年似一年冷清;還有放學路上,那些愈發露骨的、不懷好意的目光……到最後,不用方冉告訴,隻從别人嘴裡拼拼湊湊,江邊便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江起豐,他幼時記憶裡無所不能的爸爸,研究數學至走火入魔,走向了思維宮殿的死胡同,最終,瘋了。
後半夜,周郵被尿憋醒。
摸黑去洗手間放完水,他站在床前,看見兩個人的枕頭被子都好端端地疊着,江邊睡在了他床腳。
周郵迷迷蒙蒙地和藍皮鼠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沒頭沒腦地想起件事:“江邊為什麼覺得我喜歡陳靜?”
睡意正濃,他想了兩秒沒有結果,順過枕頭和被子,也不管哪個在上哪個在下,囫囵團一團就往江邊那頭一倒。
周郵沒顧上思考床頭床尾的差别,隻記得腳沖人睡覺,不禮貌。
*
一早,江邊是被刺撓的感覺煩醒的。
有個毛茸茸的家夥貼住他的鼻尖蹭來蹭去,令他呼吸不暢。他皺眉歪到另一邊,那家夥陰魂不散,也跟他到右邊。
幾個回合下來,江邊掙紮着睜開了眼,一把逮住了罪魁禍首。
藍皮鼠兩隻雄赳赳氣昂昂的大眼珠子倒挂在他面前,男生定睛一望,擰着眉緩了幾秒,氣惱地将它推開了。
然後那玩意兒打在了他臉上。
心頭的疑惑立馬從“周郵的大狗熊怎麼跑到了他床頭”轉到了“難道這狗熊成精了”如此不切實際的層面上。
江邊不堪其擾地用手隔絕開它,忽地鼻子發癢,沒忍住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狗熊應聲縮了回去。
見鬼了?
他撐起上半身往後一瞧,這才發現攪他清夢的始作俑者。
周郵歪頭抱着藍皮鼠的屁股,細長的毛尾巴擱在他蓬松的發頂,由上往下看,男生半張臉埋進枕頭,睡顔格外安靜恬淡。
江邊呼吸一頓,低頭看了看周郵又看了看自己。
然後對着堆在床頭的被子回想了一下睡前發生的事,又轉了回去。
視線裡周郵平穩地呼吸着,濃密的睫毛乖順地垂落,不知道夢見了什麼,正無意識地微微噘着嘴,很委屈的樣子。
江邊呆呆地看了半晌,直到書桌上的鬧鈴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他光腳跳下床,一個健步沖過去關掉了。
按上按鍵的同時,他心虛地往回看了一眼,接着又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仰頭壓下鼻腔内的不适感,江邊不禁想:誰大清早的就想我?
一句腹诽沒說完,噴嚏又來了。
他迅速抽了張紙捂住口鼻,然後靜靜等了兩秒,熟悉的感覺再次出現,一連又是兩個噴嚏。
周郵被他生生打醒了。
他換了姿勢臉朝下趴在床上,頂着一頭雞窩式的亂毛在枕頭上蹭了幾下,迷瞪着眼擡起了頭,像隻睡得恹恹的小狗,對着噪音源頭黏黏糊糊地問:“你感冒了?”
江邊擤了下鼻涕,光腳走了回來,聲音裡有濃得化不開的鼻音:“沒有。”
“還說沒有呢。”周郵見他過來,又倒了回去,側頭閉着眼,右手朝前扒拉了一下。
他長了身勻稱的骨架,臂展偏長,白生生的往前一伸,江邊自然而然地就接住了。他剛要習慣性地握住人手腕又一轉念,翻過手,掌心朝上穩穩一托。
周郵剛啟動的語言系統緩慢加載完畢,後半句接了上來:“一個噴嚏是有人罵你,兩個是有人想你,三個是感冒,四個以上……”
……說着說着又沒聲了。
得,看來語言系統加載失敗,要重新載入了。
江邊到底沒忍住,指尖順着往下一滑,牽上了周郵的手。
男生細白的指節聽話地一合,黏着他的動作搭上來,溫潤的掌心觸手像塊質地細滑的玉石。
台風今晨不擾,清早的日光從窗簾縫隙偷渡下來,朦胧光影描摹着兩人手心相握的部位。
江邊低頭掠過一眼。
太陽下,周郵的指尖是粉色的。
他捏了捏男生的手,聽見宿舍樓下逐漸熱鬧起來,心裡異常平靜,淺聲問道:“四個以上怎麼了?”
周郵聞聲動了一下,手回捏着他:“四個以上……重感冒。”
然後周·赤腳醫生·郵,一語成谶。
早操鈴響了半天,各班才慢騰騰地排隊進操場,跑道上一條條長龍互相交彙避讓,就像挨個找路的貪吃蛇。
學校的領操員之一是理實1的楊馥彤,人流中女生脫離隊伍正準備上高台,蘆葦沒預兆拽了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