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市民好,今天是2020年高考的第二天,我市部分地區下午将有陣雨或雷雨,雨量大雨,局部暴雨……江蘇氣象台在此提醒廣大考生家長關注天氣變化,提前做好防雨防滑、交通出行等方面的應對措施……”
進門路過保安室時,裡頭的電視正在循環播放當日的氣象信息。
值班的大爺捧起茶杯呷了口濃茶,吐出一片殘葉,沒有注意到沿着大門縫隙進來的少年。
不多時,烏雲籠罩,大雨傾至。
……
時間過去多久了?
周郵不知道。
他動了動手指想翻口袋,思緒卻似乎飄了很遠很遠,遠到對手發出這樣簡單的指令都要反應很久,所以很久之後他才察覺到,手機沒有帶……又很久之後,他才感受到受傷的手臂上傳來的刺痛。
雨滴彙成的水流泡皺了傷口,冷而遲鈍地喚醒了他的些微反應。
周郵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他似乎知道自己經曆了什麼,又似乎并不願意想起。
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和他之間,就像有一層、兩層、三層的毛玻璃隔住了,他聽不清楚周圍人的聲音,連他們的動作也變得遲緩,所有的、所有的畫面,都在這層朦胧之外,像窺視他人的夢境般不真切。
就好像意外闖進了别人的潛意識,神經斷聯的瞬間,他被迫遺忘了大部分經過。
——老吳焦慮地喊着他“周郵”……一身是血的小男孩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哥哥”……穿白色衣服的醫生還是護士冷靜地問他“同學”!
……
嫣紅的血融進醫院獨有的苦澀氣味裡,讓他一陣一陣地頭暈、惡心,周郵盯着自己布滿鮮血的手,在耳際的轟鳴聲裡拾起了半分清醒:“你好,請問一下,現在幾點了?這兒離一中遠嗎?我下午考英語……兩點半進考場……”
好像有人回答了他,但周郵就像聽不見似的,一遍一遍锲而不舍地問着:“你好,請問一下,現在幾點了?這兒離一中遠嗎?我下午考英語……兩點半進考場……”
兩點半進考場……兩點半……
現在幾點了,怎麼沒有人告訴他呢?江邊呢?江邊去哪兒了?不是說好了在臨時教室彙合嗎?
周郵在原地恍恍惚惚地轉了幾圈,沒有找到江邊的身影。
他有點慌了。
這裡的每個面孔都很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到這兒來的。周郵往前跑了幾步,聽見身後有人叫着“同學!你等等……醫生!醫生!這裡有個要高考的學生!!”
那人喊的聲音很大,到了刺耳的地步,周郵的神經随之猛跳了一下,然後,在這一秒鐘的清明裡,他看見了電子屏上的時間。
15:21。
15:21……
之後他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呢?
石闆的冰冷從身下傳來,寂靜的雨落在他的發梢、肩頭、腳邊,世界的雨幕在周身拉起屏障,把周郵和眼前那一方墓碑圍在一處,圍成了一個安全的城堡——他蜷起身體躲了進來,把痛苦丢在了外面。
他知道媽媽舍不得他難過,所以那麼多、那麼多……他在今天經曆的不好的事情,此刻通通可以暫時忘掉。
可周郵還是想起來了。
在江邊出現在雨幕裡的時候。
“江邊……?”
他動了動嘴唇,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但心裡的聲音卻飛得很快,他想:江邊怎麼會來?下午不是有考試嗎?
他思來想去,又轉回了記憶最初的那個問題:現在幾點了?
現在到底幾點了?
怎麼沒有一個人能告訴他現在的時間呢?他明明問了好多人,卻沒有一個人告訴他……
沒有人告訴他考試開始了沒有,沒有人告訴他還來不來得及,沒有人告訴他為什麼……為什麼他最喜歡的瑩姐要和自己的爸爸領結婚證……沒有人告訴他為什麼媽媽會突然離開,就因為他喜歡的是男生……沒有人告訴他該怎麼忘掉一切走出來……沒有人告訴他為什麼他不可以喜歡男生……
也沒有人告訴他,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可以喜歡江邊。
一個人都沒有。
世間包容萬象,允許一切發生,唯獨沒有他的出口。
周郵坐在那裡,整個人縮得又小又緊。
他烏黑的頭發、單薄的衣服,像落葉一樣貼在破破爛爛的軀體上。
江邊看見他黑色的眼睛,紅色的嘴唇,在肅殺的墓園裡,冷冰冰的仿佛一幅上錯了顔色的畫,畫紙上有淩亂的刀痕,要把他見過的七月石榴花一樣的人給刺穿了,劃破了,再扔進雨裡泡爛。
他忽然心痛得喘不上氣來,心髒像被剪刀剪碎了,一片片地流起了血。
“周周……”
眼中洶湧着按捺不下的心疼,江邊緩緩蹲下去,輕輕攬住人時雙臂甚至在發抖。
“江邊?”周郵微微睜大了眼,但雙目仍舊沒有焦距似的望着一點,“你怎麼來了?”
他問着,向那頭轉了轉脖子。
冰涼的臉頰擦着臉側,纖瘦得像蝴蝶振翅,好像眨眼就要飛走了。
江邊在他背後捏緊了拳頭,即使努力調整,但每一次呼吸都仿佛遭受淩遲。
“我來……我來接你回家,”他語帶哽咽,勉力緩了幾秒,才開口輕聲問道,“周周,我們回家好不好?”
盡管他也不知道,505究竟能不能當作此刻的避風港。
畢竟他們就要畢業了,505不再屬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