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起身,拎起外賣袋子往門口走,周郵意識到他這就要離開了,後知後覺生出了點不舍。
後背陡然一直,他問:“你要走了?”
江邊沒回頭:“下樓拿個東西,大概五分鐘。”
說完把門一關,真走了。
周郵剛掉下去的一口氣跟跳樓機似的“嗖”一下又提到了天靈蓋。
什麼叫“大概五分鐘”?
江邊同學守時的毛病十年如一日刻在基因裡,沒讓周郵多緊張一秒,五分鐘一到準時按鈴。
他左手一台加濕器,右手一個黑色的包,一回生二回熟,這次進門招呼都省了。
“你寫稿麼?加濕器放床頭行嗎?”他自顧自地拆線,插電源,又把包收拾了出來。
等江邊在榻榻米上擺好幹活的架勢,周郵還立在門口沒動。
他光顧着驚訝了:“你這是要留下?”
“我沒地兒去,”江邊裝作剛反應過來的樣子,“哦,你們要讨論辯題是吧?”
周郵一個重重的頭點到半路就聽見他繼續道:“我不吵人,就借地兒上個網,行嗎?”
周郵沒法兒說“不行”。
江邊緻力于扮演無欲無求的老友,實際上姿态強硬地把所有事情行進的方向都牢牢握在手裡,表面上一切正常,但周郵直覺那隻是他良好教養下待人接物的模闆,與江邊本人的侵略性毫不相幹。
沒錯,侵略性。
他沒想過有朝一日能窺見江邊這罕見的一面。
江邊從來不是什麼善男信女——雖然羞于承認,但對方骨子裡屬于野獸的血性和直覺一直非常吸引人。
從他否定江邊的心意的那天起,周郵一直在等待着這一天。
江邊不會放過他的,他那麼驕傲的人,第一次把真心掏出來,自己踩完了不算還啐了口唾沫——江邊怎麼可能善罷甘休。
一瞬間他思緒萬千,想起溫辜鴻的提議又添了些心煩。
即使遭遇頗多,摸爬滾打後幾乎脫胎換骨,周郵還是本性難移地怕麻煩,他幹脆不糾結,手一揮允了:“沒事你在這兒呆着吧,我隊友在你來之前剛走,早上估計都不過來。”
“連夜開會了?”
“嗯,下午過來聊第二場的辯題。”周郵搓了搓臉。
“你是第二場?”
“對,”他在桌上的稿紙堆裡挑挑揀揀,一邊打開了筆記本随口問道,“老沈女朋友哪所學校?”
“X大。”
“強校啊。”
江邊自動接上了新話題:“你們第二場的辯題是什麼?”
挺正常一問題,周郵卻有點說不出口。
他遲疑了下,才輕聲回答:“愛情有/沒有前提。”
本來他沒覺得這辯題怎麼着,這會兒當着“愛情”當事人的面兒,才覺出點臉紅心熱來。
江邊敲鍵盤的聲音停了,追問道:“那你們的持方是?”
周郵這下是真心跳加快,壓了壓翻湧的心緒才說道:“愛情沒有前提。”
說完他飛速朝江邊那頭瞟了一眼。
正好撞進對方直勾勾的眼神裡。
江邊惬意地揚起嘴角,仿佛等這一幕戲等好久了,嘴上卻還是端莊雅正的做派:“你們辯手打辯論的時候,如果遇到抽中的持方和自己真實的持方不一樣的情況,會怎麼辦?”
換作以前,他才懶得和周郵周旋,但他太怕了。
過去他低估了周郵的鴕鳥程度,導緻棋差一着,這位一走就是六年,江邊耗不起了,再來一個六年周郵還能回來嗎?他不确定。
他不想這次重逢隻是昙花一現。
所以隻能謹慎試探,步步為營。
“不會有這種情況,”周郵拼命抑制心裡的不适,盡可能客觀地解釋道,“所有持方都是可以挑戰的,隻要有足夠的論據支撐。辯論本來就不是對原始觀點的簡單陳述,隻看到辯題的一面,把自己局限在一種認知、一個框架裡,還沒上場,必輸無疑。”
這是溫辜鴻告訴他的,隻是說法稍有差别。
他的原話是:“人有很多種活法,别把自己限制在所謂的傳統和社會标準裡,弄清楚自己想要的,然後去争取一種能讓你獲得幸福的方式。”
他把這話改頭換面說給江邊聽,說不清抱的是什麼心思。
周郵心亂如麻:我到底是暗示他呢,還是在勸我自己?
江邊倒反應很淡,嘴角仍然挂着笑:“那就好。”
他聽不出弦外之音,周郵也疲于往下深談,戴上眼鏡專心寫稿,一時間房間裡隻剩下兩邊敲擊鍵盤的聲響,單調卻詭異地和諧。
從前一個宿舍住,倆人挨着靠着寫作業,後來驟然離散,兩千多個日日夜夜過去,奇迹般又歸于一處,還是一人一邊坐着,各自忙各自的事。
仿若從未生變一般。
時間悄然流逝。
周郵碼了一頁字,習慣性地伸手拿杯子,摸了個空。反應過來在酒店,又縮了回去,心中怕麻煩不想去倒水。
一旁的江邊卻擱下了膝上的電腦,轉頭從包裡拿出了一盒牛奶。
鏡框角落多出了一個藍色盒子,周郵視線微動,熟悉的包裝盒猝不及防撞進眼簾,他指尖一頓,像停電的機器般卡在當場。
那人背朝他,繼續忙着手裡的事。
成年後的江邊身形清俊,灰色的毛衣框住的肩背遠比少年時期要堅實可靠得多,但比起高中端出來的穩重,如今卻好像懶得裝了,連背影都透出一股熾熱純粹的内斂,像淬煉過的名劍,一窺鋒芒,讓人移不開目光。
周郵想,他走後的這幾年,江邊确實前程似錦,他必然是在自己熱愛的領域裡發了光,才能這般坦然——跨過“周郵”這道坎,江邊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的“救命稻草”,是自己不懂珍惜。
他仍然記得自己愛喝的牛奶牌子,可那又怎樣呢?
周郵痛得視線模糊,思路變得一團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