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妄點點頭。
“啧,真TM惡心!”李梵雙眼帶着憤懑,忍不住罵了句。
黃毛是這一片的混混老大,仗着自己的父親是這一轄區的城管隊長,胡作非為,無法無天。
他們的絆子幾年前就形成了,那時候許妄去了黃毛所在的中學讀高中,因為白化病所帶來的不同面貌,吸引了很多孩子的注意力。
主要是許妄長得不錯,很多女孩子将他稱為王子。
黃毛喜歡的女生也在其中,青少年的自尊心總是很強,于是兩人就這麼對立上了。
一開始是捉弄,換來的是女生生氣的眼神和對許妄更加的憐愛,于是這場欺淩演變成了血腥暴力。
許妄沒什麼追求,從小到大他受到的關注太多了,驚異的、奇怪的、憐憫的、嫌惡的……很多很多,他隻想好好活下去。
所以在受到欺淩後,他撒手離開學校,直接進了社會。
沒想到黃毛也沒考上大學,在城裡混了個大專,天天帶着自己的小弟在街上搜刮生活費。
于是許妄又成為了他們的目标。
不過許妄也不是吃素的,打架又狠又準。
打不過,黃毛就喜歡玩陰的。
李梵呸了聲,罵道:“不就是有個爹?裝什麼?”
說完這話,他又想起來什麼,悻悻地看向許妄。
其實許妄有爹,隻不過渣爹将他當成噱頭出去騙錢,最後吃了牢飯,許妄隻能被送進福利院。
許妄倒是沒什麼表情,隻是安靜地抹着藥。最後他将棉簽折斷,扔進垃圾桶,開了口:“李梵,拜托你件事。”
李梵立刻站直身,點點頭說:“你說。”
許妄:“我昨天拿到了複查結果。”
李梵心裡猛地一驚,右眼皮一跳。
上個禮拜開始,許妄對光亮越來越敏感,隻是曬幾分鐘的太陽都會被灼傷,于是他迫不得已去醫院做了個複查。
“醫生說情況不好,我沒有多少時間了。”許妄沒什麼語氣地開口。
李梵瞪大眼睛。
許妄卻平淡得像個事外人,說:“拜托你,幫我照顧好遲歸,讓他去參加藝考。”
很早之前,他就問過遲歸,為什麼想讀書。
遲歸是這麼說的:“想……找、找到……爸爸、媽媽,也想……讓奶奶、開心,我……不是、廢、廢物。”
這是遲歸第一次說這麼長的話,所以許妄記了很久。
現在的天氣是秋老虎,燥熱得很,可是少年不經意地笑着,仿佛南極的冬季。
李梵緊緊握住拳頭,垂着頭,沒有答應他。
許妄站起身,艱難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你不是想去三亞感受陽光浴嗎?我可能不行了,照顧好遲歸,他能完成你的願望。”
李梵的眼裡閃過一絲水光,撇過臉去,拳頭脫力似的松開。
“我答應你。”最後他說。
許妄的表情卻依然淡漠,又說:“還有一件事,告訴遲歸,不要來找我了。”
李梵愣了下,覺得這件事不太可能做得到。
許妄卻早有預料,說:“你和他說,我讨厭他,煩他了,讓他不要再來找我了,也不要在便利店外盯着我,很拘束。”
……
傷口愈合後,許妄再次回到兼職的便利店,李梵帶的話起到了作用,他果然沒有再看見過遲歸,也再沒感受到那束安靜注視着自己的視線。
他本應該感到輕松的,可是心髒像是被人揪住,鼻尖有些發酸,很煩悶低落的情緒。
這種低落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天氣轉冷,氣溫來到個位數,街道上寒風呼呼地吹,今天是跨年夜,許妄提前下了班。
他裹緊自己的棉服,脖子往圍巾裡縮了縮,卻在台階下看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許……許妄。”
遲歸有些遲疑地開了口。他隻穿着一件羽絨服,下身是一條薄薄的運動褲,脖頸處光着,被風吹得冷白。
許妄腳步頓住,可很快跑下階梯,将圍巾解下來圍在遲歸的脖頸處,蹙起眉問:“怎麼就這樣出來了?不知道現在多冷嗎?”
遲歸被凍得臉頰通紅,牙齒都在打顫,張着嘴,卻說不出話來。
許妄眉頭皺得更緊,牽過他的手腕就走,“跟我回家。”
他們剛走了一步,許妄的手腕就被反握住,他沒來得及回頭,遲歸率先往他手裡塞了一張紙,然後掙開他的手自己往回跑了。
看着他堪稱落荒而逃的背影,許妄疑惑地看向手中那張紙,之後徹底怔住了。
紙上畫的是他,是許妄,上了色,白發少年笑得明朗,面色紅潤健康。
直到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寒顫,他才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将畫卷起來,往家的方向走。
而剛回到家的遲歸躲進自己的卧室,将臉深深埋進脖子上的圍巾,大口呼吸起來。
他最近一直在忙,就是在畫這幅肖像畫。
說實話,聽到許妄讨厭自己,他是傷心的,很傷心。但是他還是忍不住給許妄畫了這幅畫,也沒忍住在這麼冷的天,穿着件單衣就跑下樓。
他是猶豫的,他害怕看到許妄冷漠的眸子,那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往家跑。但是許妄留住了他,盡管表情不好看,語氣也不好,但是他将圍巾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所以他将那幅畫送了出去。
圍巾裡還有許妄身上淡淡的清香味,遲歸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味道,直到這個城市下了初雪。
白白的雪花漫天飄舞,空氣裡滿是許妄的味道。
遲歸喜歡雪,堆了個小雪人,在他的肚子上刻了“許妄”兩個字,最後将他放進了冰箱裡。
後來遲歸的努力打動了奶奶,答應他去參加集訓,準備出發的時候,許妄和他見了一面。
兩人第一次一起出了一趟“遠門”,原本許妄計劃去自己從來沒有去過的遊樂園,但是考慮到遲歸的特殊,最終決定去動物園。
不是節假日,園區内人不多,可許妄讓遲歸牽着自己的手腕,以防他跑丢。遲歸興緻很高,雙眼冒着光,乖乖跟着許妄走來走去。
園區不大,沒一會兒就參觀完了,遲歸意猶未盡,拉着許妄來到孔雀展區,這裡有一隻稀有的白孔雀,被人們好生養着,傲氣十足,不輕易開屏。
遲歸站在玻璃外,手貼上去,像是在隔着玻璃撫摸這隻孔雀,随後他扭頭看向許妄,笑着說:“像、像……許、許妄!很……漂亮!”
許妄臉頰忽的一熱,卻撇開眼,輕咳幾聲,然後裝作冷酷地開口:“一點都不像。”
遲歸急了:“像……像!”
許妄看着他,不經意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最後點了點頭:“好,好,像。”
遲歸聞言眉眼都彎了。
身旁突然傳來人群驚喜的呼喊,兩人同時看向玻璃内,那隻白孔雀直挺挺盯着他們,尾巴一抖,“嘩啦”一聲開了屏。
雪白的羽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美得無法形容。
兩人一時都忘了感歎。
“媽媽,白孔雀好漂亮啊!是這個園區裡最漂亮的動物!”耳邊突然傳來小孩清脆的童聲。
“是啊,很漂亮呢!”他的媽媽回答他。
小孩又問:“我能不能養一隻呢?别人肯定會羨慕我的!”
他的媽媽笑起來,搖搖頭:“不能哦,白孔雀是稀有動物哦,被國家保護着,我們寶寶不能養哦。”
“啊,”小孩語氣失落極了,又問,“為什麼它是稀有動物啊?”
“因為它很特别啊,白色的羽毛在孔雀裡不常見呢。”
“哦。”小孩點點頭。随後他朝許妄的方向看過來,睜大眼睛問:“那個哥哥也是白頭發诶!也是稀有的嗎?會被國家保護嗎?”
“嗯?”他的媽媽也看過來,随後愣住了,緊接着拉着孩子快步走了。
臨走的那些話還是傳入了許妄的耳朵:“哥哥是生病了,寶寶不要靠近哦,會傳染的,生病很難受的……”
許妄垂下眼眸,将自己頭頂的鴨舌帽往下壓了壓,随後戴起了自己的衛衣帽。
等遲歸終于感到疲倦,兩人坐公交回了家,在樓下,許妄又拉住了遲歸,說的都是客套話,在最後他主動伸出雙臂,遲歸卻後退幾步,往家跑,喊道:“我、我有東西……給你!”又怕他跑掉,加了一句,“在、在這裡……等我!”
許妄這次聽話了,靜靜站在原地,卻沒能等來遲歸。
那時滿地的雪還沒化,與鮮豔的血融在一起,蔓延千裡,看起來觸目驚心。
遲歸倒在血泊中,頭部飙着血,張着嘴大口地呼吸,卻還是像要窒息。
黃毛和混混們站在一邊,沒見過這種場景,手足無措。
“快打120!”
許妄喊道,跑過去跪在遲歸身邊,雙手想去碰他的臉,卻止不住地顫,最後隻能垂下來。
遲歸雙眸無神,本就沒有焦點的眸子散開,許妄抓住他的手,說:“深呼吸,不要睡,遲歸……”
救護車響徹整個暗巷,手術室的燈光亮了一晚上。
奶奶已經哭暈過去了,此刻躺在病床上,病房外隻有許妄和李梵。
看着窗外朝陽初升,許妄想起前幾天,自己收到的最後的複查結果。
他本就是個沒希望治愈的病人,現在卻這麼想活下去。
他本來對所有事物都不感興趣的,但是遲歸拉住了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注意到遲歸,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答應遲歸的請求,以前也許還能理解為是腦子抽風,但是現在,看見遲歸負傷,他才知道,他隻是想拉他從沼澤裡出來,就像他希望能有人将他從黑暗裡解救出來。可是現在,那個離開了沼澤的人,卻被自己拽下深淵。
我的人生糟糕透頂了,所以希望你能過得好一點。
所以我要離開。
許妄站在亮着紅燈的手術室外,低垂着頭,忽的開了口:“這個世界真的很奇怪,奇怪的動物被保護起來,奇怪的人卻要被孤立。”
李梵愣愣住了,這句話輕飄飄,似有似無的在空氣中消散,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可是他還來不及問,許妄轉身離開了。
“阿妄!你去哪啊?”他追上去。
許妄停下腳步,四下安靜了好一會兒,他才說:“照顧好他,我需要靜靜。”
李梵知道他心裡煩悶,便至此止步。
可就是這麼一句需要靜靜,許妄從這個城市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電話卡和各種号碼通通注銷了,沒有人能聯系到他。
他隻留下了一沓錢和一張紙條,夾在遲歸的畫闆上。紙條上隻有一句話。
——小魚小魚快快遊。
時間總是溜得很快,眨眼間七年過去了。
許妄将生命倒計時扔在一邊,抱着周遊世界的想法出了國,背着相機來到佛羅倫薩。一路上他都是吸睛的存在。很多人都主動和他打了招呼,也有很多人上前誇他長得很帥。
他禮貌地微笑,溫和地回應。
他漫無目的地閑逛着,來到阿諾河旁,水面波光粼粼,岸邊很多藝術家架着畫闆寫生。
空氣很好,他深吸一口氣,環顧了四周,寫生的人大多是白種人,隻有一人是黃皮膚,雖然臉被畫闆遮住了,但是從流利的肌肉線條可以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健壯的男人。
他望了好一會兒,最後舉起了相機。
焦距沒有調好,畫面有些模糊,他擺弄着,最後鏡頭終于清晰,他才終于注意到面前站了個人。
他愣住了,還來不及擡頭,耳邊已經傳來低沉的聲音。
“許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