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啟十年,隆冬大雪。
滿街賣貨郎挑着貨箱裹着厚棉襖,走走停停,時而歇腳。在長街盡頭擡眼瞧去,林立高牆之上,皆是一片白茫。
在這雪城裡,城牆處挂着的幾顆頭顱異常顯眼。
其中一個貨郎不經意一挑眼,那些個頭顱冷不丁撞進眼裡,他驚呼一聲被吓得往後猛地一跌,屁股栽進雪裡,一身冷汗直往外冒。
想是沒見過這場面,賣貨郎瞪大眼睛張大嘴巴,滿臉驚恐,指着那幾顆頭顱顫顫巍巍不知道問誰:“那!那……那裡怎麼挂着腦袋……”
其餘人見怪不怪,有好心人搭把手拉他起來,“呔”一聲,道:“幹了掉腦袋的事呗。你這才到都中來吧?那些個東西都挂好久了。”
賣貨郎起身拍拍屁股,收起驚異,一邊收拾擔子裡的貨物,一邊疑道:“挂好久了?怎麼說?”
好心人猶豫幾番,一想到反正也不是什麼秘密了,心一橫附耳道:“前陣子,堯安王……”
雪鷹飛旋過一片片雪蓋瓦檐,紅瓦之上,靜雪忽地滑落墜下。
廊下一人前腳鑽進瓦下,後腳就被冰雪鑽了脖子。
那人被涼得渾身一驚,忙揪着後衣領子左扭右扭,又解了腰帶抖了抖碎雪,嘴上罵罵咧咧又将其系好,才進了屋子。
饒是剛剛被雪潑過有再多幽怨,甄老三現下見了書桌上的人也該躬身作揖,老實道:“殿下。”
桌上的人沒理會他,提筆寫着什麼,好一會兒才擱筆,拿着紙張左看右看,似乎頗為滿意,于是朝甄老三招了招手,道:“來瞧瞧本王的字,可有進步了?”
甄老三上去,接過紙張,上下打量,似乎是打心底佩服,道:“殿下這字越發遒勁有力,這筆鋒走勢,不可謂不漂亮!”
不過燕晁并不滿意于他的回應,奪過他手上的紙,嗤道:“你一介莽夫,還懂字?”
甄老三尴尬咳嗽兩聲,正色道:“聖人不是常說‘近朱者赤’?小的跟着殿下多年,自然也受些書香墨染。多的不懂,但這字的好看與否還是能判斷的。”
燕晁放下紙張,不打算與他繼續這個話題,坐下身又開始研究文房四寶,頭也不擡地問:“五皇叔如何了?”
“這天冷得厲害,牆上挂了月餘還好端端的。”
“本王早就說過,‘堯’字太大,我這五皇叔壓不住,現在落得這麼個下場,也是活該。”燕晁想到什麼,又問,“父皇怎麼說?”
“皇上的意思是,等鄧家小子從北庭趕回來瞧見了,再将堯安王扔亂葬崗去。”甄老三伸着手指頭算了算日程,“估計沒兩天了。”
燕晁點點頭。
一想到甯遠侯犯這麼大的事兒,他父皇燕衢也隻是誅了鄧翡一脈,暫時卸了其手足鄧栩的官而已,燕晁對于這個結果十分不滿意。
“父皇到底是仁慈,沒把他鄧家全抄了。”燕晁輕哼一聲,“不過那鄧家小子估計落不到什麼好。”
“要小的說,要不是皇上感念鄧家祖上的功勳,造就了大楚興盛,現今王都哪兒還有姓鄧的?”甄老三捏着拳頭,五官誇張地扭到一起,整個人連帶語氣都憤憤的,仿佛那堯安王燕徖聯合甯遠侯鄧翡謀的是他甄家的反而不是燕家。
“不說這個了。”燕晁若有所思了會兒,“聽說本王那個小舅子也要回來?”
甄老三說:“鄧家出事,他又哪兒能獨善其身,皇上有所忌憚是正常的。”
燕晁手上一頓,乜他一眼,不褒不貶道:“确實聰明了不少。到時候回來了,讓他來見我。”
“是。”
忽然,燕晁眼角掠到房屋外經過的好幾個亭亭倩影,了然道:“又都送回來了?”
“這次倒是留了兩個。”甄老三說。他方才進來,也是為了禀這事兒來着。
“留了兩個他用得上嗎?”燕晁哼笑一聲,滿是嘲諷。
甄老三跟着笑道:“不管用不用得上,有個眼線,總比先前好。”
“先前送去那麼多他都不收,本王都要懷疑他是不是不喜女色,也是有什麼斷袖癖了。”燕晁語氣玩味道。
他想到什麼歎氣搖頭,又一臉惋惜,裝得像樣:“本王這個小皇叔啊,分明還幼于本王兩歲,這身子骨卻比解博士那個老骨頭還不如。本王也算是同他一同長大的,幼時還一起在鴻恩院待過幾天上過幾天課,那時也不見他身體差成這樣。”
甄老三嘴裡盡是讨好話:“殿下人中龍鳳,元安王自是比不上的。”
“也不知道父皇怎麼想的,把燕昴交給他養置于他名下。”燕晁抛下手上的筆,冷嘲熱諷,“就算燕昴與本王同輩輪不上我,也不該交給那個病秧子吧?宮中人那麼多,放在父皇身邊不比放在他身邊好?”
甄老三跟着氣哼哼,嘴毒得不行:“皇上估計是怕他活不久,大發善心,讓他提前享享天倫之樂吧。”
“你當真覺得他活不久?”燕晁擡眼看他,眼底多了些耐人尋味的意思。
甄老三不覺得有什麼其他意思,還理所當然道:“殿下瞧瞧他那日薄西山的樣子,依小的之見,今年要是再冷一點,我都怕他熬不過來。”
“是嗎?”燕晁順着這條線思及什麼,“江淮供的那批冬養山楂這兩天是不是要到了?屆時着你大哥進一趟宮裡,給咱們的太妃娘娘送去。”
“是。”
燕晁後靠椅背想了想,霍然起身,低頭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吧,陪本王去看看那命不久矣的小皇叔。”
雪一陣一陣的,剛停了許久,這會兒又開始下起來了。
寒風凍得人直不起腰杆,可這樣的天氣,也耐不住某些要作死的人的動作。
元安王府裡,一人撐着一把紅梅傘,左手挂着一條搭腿的狐絨被,身影匆忙左探頭右探腦的。
走過好一陣雪鋪的石闆路,穿過青白竹林,見到冰面池岸上躺在搖椅上一動不動的人,崔雲璋腳一軟,差點跪下哭出聲。
直到見搖椅上的人動手在地上摸索兩下,修長手指掏了把雪,他才憋住沒哭出來。
“哎呦我的大爺!”崔雲璋連忙小跑撲上去,把被子給人搭上,将傘全遮在那人身上,一臉苦相和無可奈何,“找你半天了,您趕緊進屋去吧,可别折騰了,算我求你了。”
搖椅上躺着的是個玉面公子,大概是被凍的,臉上沒什麼血色,瘦削輪廓挂不住什麼肉,勾勒的五官線條卻意外好看。
身上還隐約有一股清苦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