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莫夫人說完,他蓦地出聲打斷。
“你知道的,”燕衡言語稍頓,垂下眼睫,“我以後不會娶妻。”
“哪怕你所親近的人都同意,上頭那位肯定也不會如你的意的。”莫夫人說得無奈,語氣軟和但不容置疑。
“無非就是我身上還有可利用的價值罷。走一步看一步吧,”燕衡吸一口氣,“我不想耽誤人家。”
莫夫人察覺到什麼腳下一頓,側身盯着他眼睛,細聲詢問道:“可是有心儀的人了?”
燕衡跟着一停,低頭沉默半天,不看人道:“心裡纏了層霧,看不透徹。”
“你——”莫夫人眉心一皺,心裡一緊。
“我拎得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沒那麼随性,若是管不住自己,我也活不到這個年歲,”燕衡猜到她的态度,也知曉她的顧慮,“很多事情不用你說,母妃也提醒過我。”
“我當然希望你能活得開心一點自由一點,”莫夫人話鋒一轉,加重語氣,一字一句都提醒着他,“但你身在這個位置,很多想法由不得你。”
“是我想在這個位置的嗎?”燕衡聲音不受控制地大了些,對上人眼睛怔愣片刻,反應過來自己失态便當即偏過頭,調整幾下呼吸,“抱歉……我總是這樣……”
“你是怨她?”莫夫人端着的雙手自掐起來,默然良久,“還是怨我?”
“我沒有。”燕衡垂下頭,“我誰都沒怨,我隻是太累、太累了。”
“孩子,我真的……真的盡力了。”莫夫人吸口氣默默哽咽,不動聲色擦了擦臉頰,沒讓燕衡瞧見,“我同你講過不止一次,當年的事,她也是身不由己。都是被人被勢逼着走上這條路的,沒有誰比誰好過。我知曉你苦你累,若是可以,我甯願替你承擔,可我沒有辦法與你感同身受。但孩子你知道的,我也……我也沒多好過……”
“我沒有怪你,我誰都沒怪。”燕衡還是垂頭暗着臉。
“說再多也已經走到了這樣局面,最該死的人早下地獄了。”莫夫人瞧他仍心思沉重,便輕輕拍了拍他胳膊,耐心細語詢慰聲一句,“你别囿于過去,我們都向前看,好嗎?”
“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有什麼好說的。”燕衡一臉無事地轉回頭,甚至有心自嘲一笑,“這麼些年都這麼過來了,還有什麼非得計較呢。”
“我生來的爛命。”他長長舒了口氣,快幾步将莫夫人甩在了身後。
這天之後,兩人的相處變得微妙又小心翼翼。燕衡平時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卻也别扭起來了。雖然莫夫人不介意,他卻總是自責。
要不是崔栖一天來他府裡八百遍嚷着看莫夫人,兩人獨處隻怕會更尴尬。
可那些事情,十多年二十年了也說不清楚,就這麼一兩天,又怎麼能完全解開心結呢?
沒兩天,崔三娘口中的成風就到了。此人姓薛,世代經商,也是吉州一頭的大戶。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崔雲璋的弟弟,薛雲珂。
薛家再大也大不過崔家,畢竟崔家不僅有錢,還有權有勢,當官的自然比做生意的有話語權。于是崔雲璋依母姓,二子便跟了父姓。
薛雲珂今年十二歲,正是長個子大變樣的時候,以至于崔雲璋見到他時都沒認出來,直到薛雲珂叫了人,兩兄弟才抱着寒暄好半天。
見人都到齊了,崔向舟還抽空去紅月樓擺了一桌。他三請四請,終于,燕衡也跟着去了。
莫夫人沒去,崔栖難得見她,總要纏着把那些不懂的藥理弄清楚,于是抽不開身。
圓桌上,薛成風反複掃視幾圈,奇怪道:“雲闊呢?也不見他。”
“府裡走不開,為雲暮的喜事左右奔波。”
“許久不見這孩子,竟有這份擔當了。”薛成風道,“也是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吧?”
崔向舟擺擺手,不動聲色瞥一眼燕衡,随意扯幾句,揭過此話。
燕衡看在眼裡,沒多說什麼。其實這時的他,也糊塗崔向舟為什麼要看自己。
自己又不是不準崔雲闊成家,而且那些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吧?
飯桌上,一群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那些事很快就被翻過。從吉州到王都,從前朝到今朝,又聊了個遍。
直到提及回吉州事宜時,薛雲珂随口說了一句:“阿娘,我想留在王都,留在哥哥和王爺身邊。”
不知道這句話驚到了崔三娘哪根經,她手倏然一滑,盤子都掉了。
隔間裡蓦地安靜,所有人的視線精力都集中到她那裡了。
崔三娘怔愣地扭頭看薛雲珂,沒聽清似的又問一遍:“你剛剛說什麼?”
薛雲珂擱下筷子,真又天真重複一遍,眨眨眼道:“我不想回吉州了,我就想和哥哥留在這裡。”
“不行!”崔三娘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還看了一眼燕衡,盡量表現得神色自若,“你留在這裡,就是給他們添麻煩。喜宴結束後,務必同我回吉州。”
“阿娘怎麼就知道我會時候麻煩?”薛雲珂年紀不大卻是頭倔驢,“萬一我和哥哥一樣出色呢?”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崔三娘桌角都快捏碎了,火氣将發忍住沒拍桌,“此事不許再提!”
“為什麼?”薛雲珂一撇嘴,小聲嘀咕,“你這個理由說服不了我。”
崔雲璋見勢不對,抓住薛雲珂胳膊,小聲哄道:“雲珂,此事以後再說好嗎?”
薛雲珂到底還是個孩子,想不到更深的,隻覺得這些人都覺得自己靠不住才不依他的。
就在崔三娘又要以理服人時,燕衡開口了。
他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雙手交叉,手背托着下巴,看好戲一樣的姿勢道:“雲珂,這裡确實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為什麼啊?”薛雲珂撐起身重複這個問題,眉毛皺成一坨,明顯還是不服氣,隻是面對燕衡,語氣稍微軟了些,“我也想和哥哥一樣,為王爺和崔家做事。雖然我年歲不大,但哥哥比我還小的時候就已經來王都了,為什麼我不成?”
“是,你哥哥同我來王都時才不足十歲。但雲珂,我跟你透個底兒。”燕衡将在座的人都掃一遍,收起笑意,“如果你哥哥沒跟我,他會成為更好的人,他會更自由,會有更好的前程。一切都比現在要好,你明白嗎?”
“為什麼啊……”薛雲珂小聲喃喃,撓撓頭想不過彎。這王都分明是大楚裡最繁華富貴的地方,天子腳下,一切機會都在此處。
身在崔家,還有燕衡這麼個身份高貴的王爺,薛雲珂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他哥哥的處境怎麼會是燕衡說的那樣。
“不是……王爺,我……”崔三娘一聽燕衡那話,當即從座位上彈起來,尴尬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
燕衡不在意一笑,直言道:“但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答案是什麼不重要,因為燕衡心裡清楚,崔三娘并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跟着他。
他還能想起當年要從吉州進都時,崔雲璋陪他上王都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