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明白,那個人在逼燕衡出手了,所以,對于燕衡自導自演的這番行動,他也不意外。
可那日,在肅州的最後一天,在那些刀劍刺入燕衡皮肉之後,謝承闌又懷疑過這批人的來曆,難道不是燕衡出的手?
直到他醒在了一個陌生地帶,旁邊還守着名叫山虎白鶴的死侍,他才終于笃定,他沒有猜錯,那些人就是燕衡的人。
而他生氣和失望的地方,不是燕衡找人來演戲或者安排人來“解決”自己。而是為什麼他要诓騙自己、為什麼什麼都不肯和自己講,什麼都要一意孤行。
他就認定自己不會同他好聲好氣商量?就認定自己會站在他對立方?而他又憑什麼不經問自己的想法就處置自己?
真是自大又小氣。
“四爺,我不明白。”方清河扶額打斷他的思索,臉色難看,語氣略帶焦灼,“為什麼燕……元安王都這麼對你了,你還能對他這般靜得下心。”
方清河對朝政知之甚少,習慣了相信浮于表面的事實,向來都是直頭直腦。
在他的世界裡,不喜歡一個人就少與之往來,哪怕隔着什麼血海深仇,也不會是這麼缜密地布個圈套整對方,從來沒有利弊權衡和局勢分别。
而且自庭州起跟着燕衡的隊伍,他被灌輸的觀念就是——有人要害謝承闌。而如今的局面,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那個人就是燕衡。
所以他不以為燕衡這麼對謝承闌是别有苦心,純粹是覺得這人賊和壞。
而依照謝承闌的脾性,也該是以牙還牙,總不能輕易便宜了燕衡。哪怕他姓燕,謝承闌也會想辦法讓他掉塊肉。
但如今謝承闌的态度,明顯不想追究燕衡的舉動,或者說,他隻想要個沒什麼實質作用的解釋。
方清河十分不解。
他忍不住勸道:“四爺,你不回去看看夫人?”
“風口浪尖上,我若現在出去了,”謝承闌心知肚明,“以後指不定真不能活命了。”
不僅自己不能活命,而且,說不定燕衡也得死。
“……什麼意思?”方清河糊塗。
他心想,難道燕衡非要謝承闌死不可?那不就去年把他推下河了嗎?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人這麼記仇小氣?
謝承闌沒同他多講,隻簡單囑咐了幾句,約定好下一個碰頭時間便将人打發了。
春日至,和風細雨一陣洗禮,漫山遍野冒出新芽。雄鷹翺翔過幾個山頭,落到一片屋瓦之上。
謝承闌坐在檐瓦台階上擦刀,鷹來時,他擡頭,視線透過它往外送,冷不丁瞧見牆頭外的冒芽的槐樹。
謝承闌動作一停,愣然良久,莞爾慢聲道:“好像,春天了。”
旁邊候着的白鶴不吱聲。
謝承闌扭頭看他:“我來這裡多久了?”
白鶴畢恭畢敬道:“兩月有餘。”
謝承闌點點頭,倏地道:“他不來見我?”
“王爺……”白鶴面色有些為難,“王爺沒有理由離都,就算找借口,皇上也不會輕易允許的。屆時隻怕還會暴露了此地。”
謝承闌沉吟片刻,放下刀,遽然起身朝廚房方向去,頭也不回道:“我去拿點肉。”
白鶴跟上幾步,探頭道:“四爺,我去吧。”
“不用,你看着那頭鷹。别讓我空跑一趟。”
那雄鷹聽不懂人話,歪頭歪腦刨了刨爪。
風過幾輪,吹散屋瓦上鋪平的花苞。花苞順着瓦縫滾落到地上,恰好落到兩人跟前。
燕昴彎身撿起,指尖揉搓觀察,随即擡高手,偏轉向身旁人:“義父,你看,薔薇。”
“又是一年春。”燕衡摸了摸他的頭,發覺有些不稱手了。前年這個時候,燕昴還不到他腰間,這時都快到他胸口了。
“仲春後,昴兒也該……”燕衡頓住,眯眼恍然,“七歲了。”
七歲了啊。
“義父七歲的時候在做什麼?”燕昴仰起頭,好奇問他。
燕衡想了想。
七歲?燕衡貌似……沒有完整的七歲。
他回過神來拍了一下燕昴後腦,道:“等會兒誤了時辰,老師該罰你了。”
普通人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應付完了孩子,就該操心老母了。但燕衡前兩天才給崔婧請完安,懶得再動。
而且,這兩天燕衢在為北庭挑選新的副都護,燕衡自以為還是少進宮晃悠的好,免得哪天燕衢忽然想起謝承闌,東問幾句西問幾句,難免說多錯多了。
燕衡打道回府,進了春不掃還沒來得及歇息,崔雲璋就跑來送信了。
這信從均州而來,上面的筆迹是白鶴的,燕衡不覺得稀奇,甚至習以為常。從庭州回來後,幾乎每小半月都會收到這麼一封,上面記了些謝承闌的日常。
都是些百無聊賴的東西,但燕衡卻不覺得無聊,有時候間隔的日子,一封信能翻覆翻看好幾遍。
其實這樣的相處有些變态,燕衡自诩瘋歸瘋,但也不到惡心人的地步。
可如今的局面,他必須要知道謝承闌的一切動向,而謝承闌的安置也還沒有個着落,于是乎也隻有這般僵持“變态”下去。
他如常打開信,這次墨迹隻有寥寥幾筆。燕衡掃一眼瞳孔一縮,蓦地懵然無措,腦子不及思考隻剩一片空白。
他周身如遭雷劈,心口猝然一陣刺痛脫力滑跪到地上,除開心口渾身發麻找不到知覺,一手抓地一手捂着胸口,兩耳嗡嗡什麼都聽不清。
崔雲璋見狀惶恐,跟着跪到地上,惶然扶住他,驚慌道:“王爺?王爺?!”
燕衡聽不到。
崔雲璋兩手掌着他,斜到飄落在地的信紙,終于瞧清了讓燕衡如此狀況的那幾個字,赫然是——
「謝承闌失蹤,查無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