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肅州的前日上午,也是燕衡才從燕徊所在破廟回來的那個上午。
崔栖被崔雲璋咋咋呼呼地叫上樓,還以為燕衡出什麼事了,結果上了樓推門一看,燕衡分明好端端地坐着。
隻是臉色煞白,估計是被風吹的。
崔栖坐到他旁邊,拿出貼身帶的針袋,自然連貫地問:“要給你驅寒嗎?”
燕衡按住她手裡的東西晃了晃頭,臉色陰沉,卻又格外和聲:“有件事,想讓你幫忙。”
崔栖稀奇打量他兩眼,往常哪怕要讓自己做個什麼,燕衡也是用着吩咐的口吻。今天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跟了他這麼久,還沒見他這麼低聲細語過。
“說吧。”崔栖挺身坐直,故作深沉,“力所能及。”
“我知你早些年間在外遊曆,和好些人打過交道,混迹魚龍各種涉獵。”燕衡稍頓片刻,眼神不定猶豫開口,“我聽遠慎說,你有一招江湖活學得頗精。”
崔栖當即明白過來他意指什麼,在話還沒挑明的此時,她語氣裡還隻有好奇:“你這是要讓我幫你改頭換面?”
“是要改頭換面,但不是我。”
“那是誰?”
“不認識。”燕衡細想後又補充,“一個死人。”
“?”
燕衡指尖微蜷,盯着她眼睛,定定道:“幫我把那個死人的臉,改成謝四的模樣。”
崔栖還是糊塗:“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另一個死了的謝承闌?”
“因為有人要他死。”
雖然崔栖從不過問他的事,但好歹見他在各個權勢裡斡旋争鬥,倒是學得聰明,自然也明白他是何意思。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明白,為什麼當初有意無意地提及燕衡和謝承闌兩人之間的事時,燕衡都無動于衷,甚至還有抗拒和逃避。
她起初也是不知道燕衢給燕衡下了令殺謝承闌,于是才有意撮合二人。否則再來一次,說什麼也不會插手兩人間的感情了。
燕衡捏着拳頭,摩挲指骨:“身形相似的死屍我已經找好了,隻差那個腦袋。”
崔栖眼神直勾勾的,聲音冷道:“你這是直接通知我幹事了是吧?”
“不是。”燕衡擡頭和她對視,迫切而又懇摯,“我在求你。”
崔栖直接起身,後退一步:“那你怎麼不幹脆割了謝承闌的頭,省了好多事。”
燕衡默然良久:“你知道的。”
“你真自私。”
“自我近五歲起,過的都是身不由己的生活,你且讓我自私這麼一回。”
崔栖沒說話,站到窗戶口轉身也不看人,兩人就這麼僵持到中午。
等太陽溜出窗戶換了照面,這一陣沉默才被耐不住的燕衡出聲打斷。
他抿了口水,語氣輕慢卻帶催促:“快來不及了。”
“我若不同意,你又當如何?”
燕衡放下杯子,洞穿一切似的語氣甚定:“你會同意的。”
“你憑什麼這麼笃定?就因為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你是不是自大狂妄慣了?忘了我向來不服這一套?”崔栖情緒已經有些激動了。
“因為你師傅。”燕衡聲線平靜,眼神黯淡,連帶眼底都綴上了暗灰,“如果她沒有叮囑你多看着點我,你早就離開王都了。”
能搬出莫夫人,崔栖這時候也明白過來,他是真走投無路了。但她并不接受。
所以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憋了一早上的情緒全然爆發。她整個人轉過身面向燕衡,打翻了他的杯子,撐桌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威脅我?”
“她曾經說,她希望我活得開心自由。但我身處此局,已經迫不得已地活到了今天。”燕衡垂眸道,“我隻是不想再麻木下去,這回,權當我為自己反抗一次。”
任由他說再多,崔栖隻覺得可笑,甚至荒謬。她語氣裡是難以掩飾的荒唐:“那你,一定要賠上整個崔家嗎?”
燕衡閉眼吐氣:“所以我找你,要确保此事萬無一失。”
崔栖捏着桌子,恨不得把當場掀了甩他臉上。
“好啊。好得很。”崔栖氣笑了,莞爾平複後上手就給他一巴掌,“這是替整個崔氏承的。崔氏上下數萬人口,這一巴掌算輕的。”
一陣耳鳴貫穿左右,燕衡頭暈目眩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崔栖第二個巴掌又落了下來。
“這一巴掌,是替我師傅扇的。你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拿她老人家當通行令。”崔栖甩了甩手,還沒消氣,複又擡手作勢但落不下去了,隻得心裡默歎一聲,又指着他道,“你簡直荒唐無稽。”
燕衡保持被扇後的偏頭動作,低首垂眼,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吐出兩個字:“謝謝。”
其實那時候,燕衡也很想給自己兩巴掌。他不想用莫夫人為自己行便利,不僅冒犯她,還不尊重崔栖。
可那時他隻能将卑鄙貫徹到底,盡管對着自己人。
他确實自私。或許,自己本來就是爛到骨子裡的人,自己都無從反駁。
清明日,和風裹着暖意,吹徹整條街。
直通北門的大路,一輛馬車慢慢駛出。那些個守門侍衛見了駕車的崔雲璋,也知道裡頭的人是個什麼來頭,當即畢恭畢敬退到一旁,不敢得罪。
今日帶頭巡邏的,剛好是城門郎黃勤臻。雖然隻是個從六品的小官,但為人處事極其圓滑,朝中左右逢源,同各家勢力都有或深或淺的往來。
遇上都中的富貴人家,總是能攀附幾句打上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