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衡幾乎不及思考,連忙伏地跪下,額頭抵地默不作聲。
“六弟反應這麼大做什麼?”燕衢話是這麼說,言語裡卻絲毫不稀奇,話說得好聽,“朕隻是問問,又不是什麼大事。”
得了吧,這還不算大事,燕衡心中吐槽,“依照你那小肚雞腸的模樣,隻怕恨不得現在就把我拖出去打一頓。”
燕衢沒有繼續“藏嬌”二字說下去,而是開始扯别的話。
他拿本奏折拍了拍手,似是為難:“朕前段日子收到平琛的禦狀,說你不由分說将他耳朵割了,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啪”一聲,奏折停在了手上,燕衢沉吟道:“長北對你頗有微詞。”
燕衡乖順道:“臣弟知錯。”
“還有解紹華,”燕衢道,“他言,去年在庭州時,你二人因為小事起了争執,你便斷了他兒孫路。”
燕衡無聲苦笑,知道此劫難逃,越解釋越描黑,反正燕衢是死了心要在自己身上安罪名,不然怎麼會一年多以後才來算賬,再怎麼說也隻是浪費口舌。
所以,盡管錯不在己,他也隻能應下。
“臣弟一時沖動,事後便已知過錯。”
燕衢不知真假歎聲道:“可事無轉圜,你因一時過失,他們可要一輩子殘缺了。倒是你不成熟不大量了。”
燕衡叩首低眉:“臣弟知罪。”
“朕記得,幼時你還是個知書懂禮的,吉州待了幾年回來,便成了人人言之而畏的‘小閻王’。”燕衢扶額惋惜,慢條斯理道,“幸而國子監待了幾年,有所收斂。但,不管你是一時沖動還是本性難移,錯了就該受罰,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你更應如此。”
“皇兄教訓得是。”燕衡說不出别的,隻能将自己放在一個低位上,接連認錯,“臣弟甘願受罰。”
燕衢順着一步步鋪排的台階道:“那便罰你跪一晚,好好反思。”
燕衡心中冷笑,知道身上挂傷不體面,跪着不受皮肉苦,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狡猾。
“皇上,”廖忠面色憂慮皺着眉毛,真為燕衡擔心似的捏着嗓子,“大雪未停,外面風寒,讓元安王跪殿裡就成,外面就别去了吧。”
燕衡倏然擡頭,森森目光投到廖忠身上。廖忠被盯得發毛,眼神回閃不敢同他直視。
燕衡沒心想怎麼和這人秋後算賬,他隻想知道,這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廖忠的話讓燕衢沉思良久,他道:“那幾年你性子野,父皇都管不住,朕繼位後原以為你德有所改,卻還是犯下這樣的錯。朕若不狠下心改改你這性子,以後隻會吃更大的虧。”
知道他的意思,燕衡俯首又叩拜:“臣弟領罰。”
說完,他便起身,自覺往外走了。
燕衡知道,燕衢憤怒的地方不在于謝承闌還活着,而在于自己違背了他的意願。那樣的死令,自己應該絕對服從他才是,他不會允許自己有一丁點任意的自我。
矛盾在自己身上,自然,燕衡也清楚,燕衢不會再對謝承闌下手了。畢竟如今的謝承闌對于他來說,沒有任何威脅。
所以,他心想,如果就這麼跪一晚就能解決曾經面臨的兩難,倒還算便宜了。
可他也清楚,這并不是長久之計。
若哪天燕衢真對自己動了殺意,給自己安個欺君之罪,揚言自己隐瞞謝承闌活着的真相,對那庭州的兵将圖謀不軌,真就必死無疑了。至于謝承闌,哪怕暫時恢複他的身份,最後何去何從,也不可而知。
或者,燕衢直接對外宣揚,謝承闌夥同自己,以假死之計,蓄意謀反。屆時便是一石二鳥,還不用考慮後續如何解決謝承闌。
真到那一步,兩個人都落不到什麼好。這始終是個心患,燕衡隻希望,他這個哥哥良心未泯。
一刻鐘後,禦書房的燈熄了。燕衡跪在台階下,給燕衢行了别禮,後者走時看都不看他一眼。
隻有廖忠,眼神總不自覺往他身上瞟。燕衡裝作不知道,跪得挺直。
等人走了,他才聳下身,屁股坐到腳後跟,長長舒了口氣。
還好穿得厚,這會兒還不算太冷。但進宮前吃了抑脈散,藥效這會兒起了作用,總覺得頭昏腦漲。
雪很快堆滿燕衡肩頭,他仰頭迎雪,伸手接了幾片,落到掌心令人刺骨。
今夜無月亦無眠。
南武門,一輛馬車裡燃着光,停了許久,這會醜時已過,也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謝承闌等得忐忑,探出頭朝着緊閉宮門處望了又望。崔栖姗姗來遲,步子停在馬車旁邊,一眼明了:“還沒出來嗎?”
謝承闌沒心回她,立在外面的白鶴搖了搖頭以示回應。
“崔雲璋呢?”謝承闌道。
崔栖道:“府裡出了點事,他暫時走不開。”
謝承闌神色凝重,想着對策。燕衡說過,如果晚上沒回來,就去找栖梧殿找崔婧。可崔雲璋沒來,他想要混進宮裡那是難如登天。
崔栖看出他心中所想,在腰間摸索着什麼,邊走邊道:“我去吧。我和稔禾有交情,那些個守門的也都認識我,拿着令牌進去,不會惹人懷疑。栖梧殿我也熟,總比你狼入虎穴的好。”
謝承闌稍稍放心:“那就麻煩了。”
“麻煩?四爺真把自己當主家了?”崔栖冷笑一聲,“我為王爺做事而已,這二字由四爺口中說出來,不覺得僭越嗎?”
“……”謝承闌沒想這麼多,隻是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白鶴瞧出氣氛不對,握拳抵嘴,輕咳一聲打破這份尴尬。
其實謝承闌不明白為什麼崔栖對他抱有這麼大的成見和敵意。他私以為,自己沒得罪過她。
崔栖沒給他還嘴的機會,她到守門護衛那兒說了幾句,便進去了。
謝承闌眼見那大門開了又合,目光始終挪不開。
寅時過,大雪将停。
崔婧找到禦書房來時,燕衡神識半清地聳在雪地裡,垂頭閉眼,活像一座雪雕。
“孩子……”崔婧瞳孔猛縮渾身一震,面無血色地撲上去,慌忙拍掉他身上的雪,又抱住他的頭,滿是不可思議,“怎麼弄成這樣了?”
“母妃,”燕衡勉強睜眼,扯扯唇,“倒是讓您擔心了。”
崔婧顯然才從睡夢裡醒來,披散着頭發,身上穿得也單薄,看上去不經風。她叫了随身兩個太監,施令将燕衡擡回栖梧殿去。
燕衡卻拂掉來人的手,不為所動道:“母妃,皇命在此,不可違逆。”
崔婧瞥兩眼門口守着的小太監,端正身軀拿出架子,聲音放大了:“他總得給我幾分薄面。你是我兒,我總不能不護着你。走!”
這場戲演完了,燕衡才安心地任由人背上。約摸兩炷香的時間,終于到了栖梧殿。
人一旦由徹骨寒夜進到了暖和的地方,就會開始混沌。燕衡沒能撐住,一進屋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