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娥太監手忙腳亂地幫忙,等候多時的崔栖見了人,立馬施針布排,先将他體内的藥力清出來,再給他驅寒。
忙活半晌,燕衡半睜眼睛,好歹比在雪地裡清醒了。
崔婧守在一旁,見他好歹醒了,才松了口氣。
燕衡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不是自己的,卻格外合身。
他沒多嘴,因為他都清楚,每年都有那麼兩件,雖然是按照自己身量做的,但卻不是給自己的。
他隻道:“我拿回去洗幹淨後差人送來。”
崔婧怔愣少頃,略有局促道:“你我母子,不用如此計較。”
燕衡笑笑。
崔婧揮手斥退了下人,包括崔栖。等人走完了,她才開口:“今夜是為何?能說嗎?”
“不過是他發現自己身邊栓了多年的狗不聽話了,換誰也會氣急敗壞。”燕衡撐身起來一點,覺得無力又放棄,隻得躺回去。
崔婧不強迫他,隻道:“你就在母妃這兒好好休養,哪怕他找上門來了,母妃也能應——”
“我想回去。”燕衡淡淡道。
崔婧不同意:“夜裡深,你又這般模樣,怎能出宮?”
燕衡懶散搭眼,渾身沒勁,哪哪都疼,跟前段時間染病差不多。他有氣無力道:“我的馬車就在外面,王府不遠,不差這一時半會。”
崔婧躊躇道:“至少等明天再回吧。”
燕衡搖頭道:“這地方吃人,我睡不安心。”
崔婧歎息一聲,拿他沒辦法:“那母妃讓人用轎辇送你出宮。”
“謝母妃。”
走前,燕衡才把正事說出口——“孩兒有一事要禀明母妃。”
“什麼?”
燕衡毫無血色的唇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她神色突變,眼睛猛地睜大,唇動幾番說不出話,芊芊細指勢要将衣角生生撕出個洞來。
一頂轎辇出了栖梧殿,崔栖跟在旁邊,垂着頭,看上去心情不咋樣。
她眼睛都不擡一下:“因為他?”
燕衡靠着轎壁,垂眼道:“放心,連累不到崔家。”
崔栖沉默了好久,下定某樣決心似的深吸一口氣,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燕衡不語,任由她說。
崔栖道:“我出門前,遠慎在清理門戶。”
“是嗎?”燕衡口吻平靜,預料到什麼。
“嗯,後院除草的一個丫鬟。”崔栖道,“但是——”
“但鴻雁從來沒去過後院。”燕衡笑了笑,“如果是你,你應該不會犯這樣的錯。”
崔栖并不打算回應他那個如果:“你打算怎麼辦?”
“我原以為掙紮多年,至少能擺脫泥潭,卻不想或是踏足另一個煉獄。既然此間種種由不得我,”燕衡昏昏欲睡,聲音模糊又沙啞,“那便生死有命。”
“師傅不會希望見你這副消極模樣。”
燕衡不回話,睡過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南武門又一次打開。
謝承闌望眼欲穿,定睛瞧見轎辇出來停在了門下,他當即戴好面具跳下馬車,大步跑去。
崔栖這時不和他打嘴仗了,張嘴就要交代,卻不想謝承闌片刻都不等,直接彎身進去。
燕衡眉目緊閉斜靠而睡,對周圍一點感知都沒有。
謝承闌給他從頭到腳打量幾遍,身上無傷,沒有受皮肉苦。但他懸着的心揪了一下,如果不是肉眼能瞧見的,那就是别的什麼折磨人的法子了。
燕衡頭發還是濕的,幾绺貼着額頭臉頰,活像從河底打撈上來的。
謝承闌給他捋到耳後,見他穿得薄,便用自己氅衣将人裹住,手伸進臂膀和膝彎之下,使了使力挪到自己懷裡,再抱出來,上了馬車。
回府路上,白鶴在外駕車,裡面除了神志不清的燕衡,兩人神色一個比一個緊張。
謝承闌攬着燕衡,讓他頭靠自己肩膀,這樣睡着總比撞車壁好。
崔栖又給人搭脈,嘴上還念念叨叨:“剛剛在栖梧殿簡單處理過,但風寒嚴重,一時半會應該養不好。膝蓋也有損,跪了半宿,傷勢我還沒來得及看。而且,凍了一夜,體内餘毒難清——”
“毒?”謝承闌猛地擡頭,語氣沉重,攥緊燕衡腰身,“燕衢給他用毒了?”
“不是……”崔栖語氣猶疑,“是他進宮前吃的那個。”
“那是毒?”
“差不多吧。”崔栖道,“每次見皇上都要服用。我攔不住。”
謝承闌不語,低頭看下去,寸寸目光掃過燕衡額頭鼻尖,把人抱得更緊。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心中滋味,明明自己從容曆經過大風大浪,可當那些傷痛落到燕衡身上,他卻是不忍的,倒是奇怪得很。
回到府中後,崔栖絲毫不敢停歇地給燕衡施針,謝承闌幫不上什麼忙,隻得在旁邊幹等着。期間崔雲璋也來過,但崔栖都借口把人打發了。
直到天快亮時,崔栖想起來問:“他手腕的那根針,是你取的吧?”
“嗯。”
“我和……我和遠慎說過他無數次,他沒有一次聽了的。”崔栖回憶道,“當年,你趕往庭州前,也就是我師傅出事那次,我同你說,讓你多勸勸他,你記得嗎?”
謝承闌抿唇道:“記得。”
當時他答的是,他要離開王都北上庭州了,言外之意就是,太遠了想勸也勸不住。
可如今,他就在燕衡身邊。
崔栖鄭重其事道:“那麼這句話,我便再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