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承闌隻是問:“這種事情,你怎麼不找崔雲璋?”
燕衡垂眼默然片刻,道:“府裡事多,總不能事事勞他。”
謝承闌不置可否,放下褲卷時,目光又落到他那蛇環腳镯。他握住大半截銀環,貼着燕衡腳腕轉了轉,眼也不擡道:“王爺這般向往自由的人,箍這麼個東西不覺得不自在麼?”
燕衡掂腳一抖,褲卷落下來遮住:“這偌大樊籠我都待得住,又豈能被這樣不起眼的東西束住?”
“有來曆?”謝承闌隔着布料又握上去,拇指摩挲幾下,能感受到镯子的細緻紋路。
燕衡這次沒躲,任由他摸索:“聽說過蛇纏足的故事嗎?”
“嗯?”
“有個小孩,從小和父親相依為命。但他父親待他極其不好,言語侮辱、拳腳相加。每次被打完,小孩就會躲到鎮子後山。等他壯起膽子要回家,就有條蛇纏跑出來住他的腳,不咬人不傷人,隻是不讓他走,次次如此。”燕衡慢悠悠說道,“後來,小孩死了。”
“……”謝承闌臉一抽,不大能接受這麼突兀的結局,“怎麼死了?”
“被他父親打死了。”燕衡道,“小孩去到閻王爺那兒報道,查了因果薄才知道,他那所謂的父親,其實是個不學無術隻會酗酒賭博的人牙子。而那條蛇,則是他生身母親轉世。他幼時被拐後,他母親抑郁成疾便去了。轉世成蛇後,輾轉山川曆經萬水才找到的他。”
“後來呢?”
“沒有後來。”燕衡道,“該死死該活活,母子緣盡了,幾個來世輪回也不會再相遇。”
謝承闌聽完默不作聲,好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問:“先皇對你很不好麼?”
“沒有。”燕衡默了默,“都挺好。”
說到這兒他笑了笑:“要是不好,光憑我小時候做那些混賬事,也不活到現在。其實和故事無關,腳上戴個東西,才能時刻提醒自己是個囚犯,僅此而已。”
本來沒什麼感覺,聽完這話,謝承闌手上一緊往下拉,想給他取下來了。
但那東西套得緊,真要取下來要麼削腳要麼斷镯。前者壓根不用考慮,後者燕衡肯定不讓,他隻得作罷。
傍晚時候,崔向舟差人來看了燕衡,還帶了好些養身的東西。燕衡遠遠盯着桌子上那一堆,都是自己不喜歡的,有些反胃。
謝承闌問他怎麼處理,他也不答,隻是幹望着,魂被抽了似的。直到崔雲璋忙完來瞧他,他才仿若從夢中醒來,抽身于當下。
他道:“我夜跪禦書房之事并未傳出去,舅父是如何知曉的?”
崔雲璋理着桌上的東西,并沒覺得有哪兒不妥,也沒覺察到燕衡怪異的語氣,如實說道:“我想着也不算小事,總該讓他們知道。”
燕衡幽幽道:“我可說了要通知他們?”
崔雲璋幾不可查一愣:“……沒有。”
“不要自作主張,”燕衡漠然警告,“不要有下一次。”
“是。”崔雲璋忙不疊應聲,拿着東西下去了。
謝承闌盯着他離去的背影,就站在燕衡床邊問:“你不覺得你近來對他很冷淡嗎?”
“有嗎?”燕衡裝傻,“我不是一向如此?我這個人向來沒什麼感情,謝兄知道的。”
若不是親眼見過莫夫人死後燕衡的反應,以及為保自己所做的那些,他就要信了。
崔雲璋走後片刻,白鶴帶着安福回來了。
白鶴道:“崔世子去庭州的隊伍,明日啟程。”
燕衡由衷佩服:“手腳倒是快。消息什麼時候傳出來的?”
白鶴:“晌午時分便下旨了。”
晌午就有消息了,下午崔向舟還着人來給他送東西,還真是好笑。
白鶴向來不多嘴,但此刻境況,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王爺日後如何與安國公相處?”
“這有什麼的?我這個舅舅,生于江淮崔氏,承襲國公之位,有自己的打算不是應該的?”燕衡言語裡毫無感情,“沒有誰喜歡被人掣肘,何況他這樣的身份。”
先前他或許會有情緒波動,可某一天,他突然就想通了那個早該明白的道理,沒有人會無條件向着自己。
所以他現在隻有一個底線,隻要不實打實把自己往死裡弄,他都可以忽視不計。
不多時,白鶴領了有關廖忠一事出了府。安福一個半大孩子,雖然有心幫忙,但一點拳腳功夫都不會,隻得悻悻回了住所。
兩天後的某一個夜裡,圓月靜靜地挂着,晚風輕曳,惹得竹簾火籠微微晃動。
就是這麼一個平靜的夜晚,元安王府外,陡然一陣腳步聲響起,伴随大量的輕甲碰撞的聲音。
誰都沒有料到,羽林衛會領了皇命,圍了天子手足的府邸。
彼時燕衡正在和周公約會,謝承闌察覺到異樣闖進他卧房時,崔雲璋已經先他一步找來。
崔雲璋推了推睡得正香的燕衡,焦灼道:“王爺!王爺!别睡了,家都快被抄了!”
“怎麼回事?”謝承闌有些不明所以。
崔雲璋扭頭看他,哽聲道:“盛王帶人圍了王府。”
燕衡被吵醒,聽得迷糊,坐起來靠着床架,打了個哈欠揉揉眼。
“抄我?我做什麼惹他了?”
“不是他,是皇上。”崔雲璋道,“那晚你出宮後,皇上便一病不起,太醫診斷是感染了疫病。”
謝承闌拿了燕衡外衣,動作自然地給他披上,不解道:“王都疫病不是已經沒有了嗎?皇上怎麼會染上?”
“對啊!”崔雲璋道,“所以盛王說是王爺蓄意謀劃。”
“等等……”燕衡突然驚醒,眼神犀利,“你剛剛說誰?”
“盛王殿下。”
燕衡神色突變,坐直了身,難以置信道:“皇上呢?”
崔雲璋如是說道:“在乾武殿休養。”
謝承闌察覺出一絲不對勁,他問道:“羽林衛什麼時候由盛王調動了?”
朝中可用之人這麼多,就算要拿燕衡,也不該是燕晟帶人來當這麼個罪人。
而且,崔雲闊已經受命去庭州了,崔氏動搖之心昭然若揭,燕衡孤家寡人,對燕衢更構不成什麼威脅了,他不至于這麼急着清理燕衡。
所以,隻有一個可能,今晚不是燕衢的意思,而是将自己視作絕妙犧牲物的燕晟。
“這時間挑得好啊,倒是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落入别人的套。誰想得到,”燕衡冷笑出聲,“我這好侄兒城府這麼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