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謝承闌猶疑,“不難過嗎?”
燕衡眼睛被一片雲的陰影遮住,眸子顯得格外陰郁悶沉。他輕輕道:“你說呢?”
肯定是難過的,謝承闌能猜到。
兩人從小相伴,一起長大。盡管早些年彼此間是有嫌隙隔閡的,可後來相伴的日子,燕衡自問真心,他也能覺查出來,崔雲璋待他也是毫無保留的。
在事情漏出端倪前,他的确沒想過,崔雲璋會對他拔刀,死也想不到。
早些年在楊徊身上栽過一次,卻是不曾想,多年後還得再栽個更大更深的跟頭。
隻能說,各有抉擇吧。燕衡無法左右,隻能睜大眼睛,看着他身邊人一步步遠離他。
不過,燕衡情緒平淡,若是他張嘴說不難過,也會輕易把人騙過去。
可他不想騙謝承闌,于是謝承闌問完他這話後,他不自主地鼻子一酸眼睛發漲,不想被發現又将頭擡得更高,圓滾的淚珠沒能落下,他眼眶都憋紅了。
謝承闌察覺到他異樣,手擡半空又落不下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好一會兒。
好在燕衡還是那個沒心的燕衡,沒多久就恢複正常,隻是硬生生把眼淚憋回去眼睛有些疼,他眨了眨眼,突然,輕飄飄來了一句:“斷了。”
謝承闌回神:“什麼?”
燕衡一揚下巴。
謝承闌随他示意的地方看去,隻見他所指之處的,是他一直注視了那麼久卻不知怎麼斷了線的風筝。那風筝如今正不受控制地飄往遠方,沒了牽制。
這時,叢林裡追出兩個小孩。其中一個手上拿個斷了的風筝頭,朝着風筝方向追了幾步,氣喘籲籲了也追不上。
他撐着膝蓋歇了會兒,又跑到燕衡旁邊,拉了拉他的袖子,懇求道:“大哥哥,你有馬,幫我追一下風筝可好?”
燕衡低頭看了眼隻到自己腰身的小孩,慈愛的撫摸着他的頭,目光又眺向遠處漸小的風筝影子,蓦然一笑,不知道對誰說道:“牢牢牽在自己手裡的都能跑,更何況,那根線從始至終都不在我手中,我又如何能掌控?小朋友啊,你太看得起我了。”
知道沒轍了,那小孩默默抹了淚花,也沒強求燕衡,最後氣餒地回去,找上他的同伴。
離開前還一步三回頭,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隻斷了線的風筝,越飄越遠。
燕衡看得眼酸,索性收回目光,懶得盯了。
“你說,比風筝更難掌握的東西是什麼?”燕衡會心一笑,勾着謝承闌眼睛,點了點他胸口,自問自答,“人心啊。”
當天晚上,一群人便利索地搬出了燕徊安排的那個宅子,走前陶易還象征性攔了攔人,知道攔不住,隻好也跟着。
不過,他私底下是傳了口信給燕徊。
燕衡也不傻,自然清楚他背後的舉動,但也都任由他去幹了,什麼都沒說。
等到了崔宅收拾妥當後,已經是後半夜快早上了。
崔宅裡外都換了山虎安排的人手,如今可以說是最安全的地方了,絲毫不比王都元安王府的防護差——當然,在沒有崔雲璋這個角色的情況下。
燕衡回到了從小居住的那一個院子,枝繁葉茂的香樟如故矗立,籠罩下來的影子罩着半邊屋子,在深夜裡被襯得更厚重。
剛搬東西那會兒燕衡還有點困的,這一晚折騰下來,現在卻是困意全無了。
偌大宅院漸漸趨于安靜,趁着這會兒精氣神足,他提着燈籠去了一趟祖祠。
祖祠離他那院兒不算遠,沒幾步就到了。
以往正常時候,這裡該是燈火通明的。如今換了人,也沒心思安排什麼人來守祠堂了。所以燕衡來時,屋裡邊一盞燈都沒燃。
他立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步子沉沉地邁進去了。幾盞火燭點燃,路過崔生業的牌位時,他停足片刻,眼睛灌滿了陰翳,低聲說了什麼。
燕衡找到莫夫人的牌位,同當年一樣,坐到了牌位之下,靠着貢桌發愣。
“你有沒有想我?”燕衡歪頭抵着桌腿,盯着某處愣愣地訴說,“怎麼一次都沒來我夢裡看過我?”
“你不是說用燭淚繞着床邊澆上一圈,夢裡就能見到故去的親人嗎?”燕衡手上拿個燭台,又開始在腳邊滴燭淚,“我試了那麼多次,你怎麼不來呢?”
所謂“環燭招魂”,隻是他小時候莫夫人同他講的某個故事裡提到的。燕衡記不大清了,隻記得大概這樣做能引相思人入夢。
可那本就是信手拈來的民間故事而已,極其扯淡,不會有人真信。連以前燕衡也不屑一顧,直到莫夫人死後,他卻信了幾分。
屋子裡還是靜悄悄的,沒有風,連影子都是定住的。
他又絮絮叨叨的:“你生我氣麼?是不是氣我那日對你發脾氣?我知道錯了,我老早就知道了……”
“我那晚夢見你做的馬蹄糕了,那個味道我一嘗就知道是你的。可是我怎麼找也沒找見過你的身影,那麼不願意見我嗎?可是我真的想你。”
……
不知道過了多久,燕衡話越來越少,漸漸安靜,靠着桌腿,合眼睡了過去。
直到完全聽不見聲,呼吸均勻下來,門口站了半宿的謝承闌才邁步進來。
從燕衡踏出小院的那一刻起,他就跟在後面了。本意不是跟蹤他,隻是今日白天見他心情不佳,怕他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放心不下才跟出來的。
沒想到燕衡什麼都沒做,隻是來這裡坐了一晚。
站在外面聽他碎碎念了半宿,謝承闌心中不是滋味,有什麼東西攪和似的,也跟着難受得緊。
他有種錯覺,仿佛燕衡同莫夫人這個幹娘之間,比同崔婧這個生身母親還要親近。
謝承闌在偌大房間裡找到了燕衡的身影。彼時燕衡睡得平穩,什麼都沒察覺。
謝承闌靜步走到他身邊,蹲下身,輕輕拭掉他眼角細微閃爍的濕迹,注視片刻,彎身低頭,親了一下燕衡鼻梁上的那顆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