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對不住你,”崔三娘見他半碗酒下肚才稍稍放心,相信他沒在酒裡下毒,也放下了剪刀,“我認了。”
“這有什麼對不對得住的。”燕衡淡淡道,“姨母如今是崔氏裡當家的,自然要替整個崔氏做主,當年崔生業不也這樣?”
“不過姨母到底比他聰明些,他隻想着靠我求個安穩,姨母舅父卻想着越過我往上爬。都清楚全盤押在我這麼個到處格格不入的釘子身上,有害無益。”
“舍一子盤全局。”燕衡道,“姨母和舅父擇了這麼一條路,其實是明智之舉。”
“那你……”崔三娘沒想到他能想得這麼通透,眼睛幾不可查閃過一抹亮光,“你不怨我?”
燕衡沒明答,手指若有若無點了點碗身,雲淡風輕道:“如果我為了自身,舍棄崔家利益,甚至不惜舍棄至親好友的性命,姨母會怨我嗎?”
崔三娘不說話了。
這話相當于燕衡為了能得更多的權勢,還不是僅為自保,就把崔向舟或崔雲璋殺了,毫無疑問,崔三娘會怨恨他的。
隻要貪婪入籠,這就是個無解局。
除非他們如燕衡之前想的那樣,他們往上爬所用的那些手段,不管再過分,隻要能留自己一命,他也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這般計較。
可他們想要清除他這麼個礙腳石,甚至打算将他的腦袋當做投名狀。燕衡如今都被逼得走投無路,他沒辦法坐以待斃了。
說白了不僅是怨,是失望、失落,是讓人喘不上氣的窒息,尤其對于崔雲璋。
崔三娘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其實在策劃前,她就該想到這麼一天。她以為,依照崔氏和燕衡之間的聯系,她勢在必得。是她糊塗了一次,沒想過失敗的後果,也忽略了燕衡向來缜密心細的性子。
“如果再來一次。”燕衡毫不留情揭穿她心中所想,“姨母應該會想個更絕妙的辦法,或者想了上百種法子如何應對現在的局面。”
崔三娘默認下來,岔開話題,道:“總有人無辜,我不希望牽扯到他們。”
她指的是薛成風和薛雲珂父子,他倆都姓薛了,而且從頭到尾也沒參與過謀害燕衡一事。崔三娘以為,他們不應該死在這裡,不該死在燕衡手底下。
“無辜?你也知道這是崔氏和我這個姓燕的之間的紛争,”燕衡語氣陡然轉冷,壓着視線,換了稱謂,“是嗎三娘子?”
崔三娘毅然決然:“是。”
“那我阿娘呢?”燕衡陰沉視線落在她身上,指骨響了又響,“你想過嗎?你們牽扯她進來的時候、利用她左右我情緒的時候、一把火讓她永葬火海的時候,”他聲音越來越高昂,一句比一句激動,“可想到了這隻是我們之間的恩怨?嗯?她不無辜嗎?”
崔三娘神色一凜圓眼一瞪,顯然沒想到他會拿莫夫人說事。
她沒有問他是怎麼發現的,因為先前崔雲璋就和她說過,莫夫人之死,燕衡一早就懷疑過是身邊人幹的。
如今全部攤開了,也不難猜到了。
不過說實話,崔三娘确實沒想到這一茬。當初對莫夫人動手,隻是想先擊潰燕衡的心理防線。她和莫夫人有交情,下不去手,所以讓崔向舟代勞了。
不管怎麼說,莫夫人的死,和她脫不了幹系。哪怕莫夫人死後她日日跪在佛堂贖罪,可那些惡,她就是作了。
如今反過來比對,她不确定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燕衡能不能放過薛成風父子二人了。
甚至更偏向他會将人全殺了的可能性。
“我想問三娘子一個問題。”燕衡道。
崔三娘冷然盯着他,等他開口。
“當年那件事後,你可曾有過一刻,把我當你血親侄兒?”
崔三娘低頭,撇開目光默然良久,道:“遠慎在你手上。”
燕衡點點頭,算是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為崔雲璋跟着他,縱使崔三娘對他這個王爺有再多的不滿,也隻能好聲好氣哄着,總不能翻臉。
“其實,崔生業死後,你們就該殺了我。”燕衡冷冷道,“那時候的我一定逃不開你們的手掌。”
不過,終究是晚了。他們猶豫那麼久,籌謀了那麼久,錯過了動手的最好時機。
出院門時,燕衡神情不怎麼好。
那一碗酒不足以緻人醉,可是他有些恍惚了。太陽照在人身上,那麼暖,又那麼刺眼。燕衡覺得頭腳昏沉,累得挪不動身子了。
他兀地停下腳步,仰頭望日,眯着眼睛。陽光穿透他的眼皮,他昏昏沉沉地感受着,沉浸在這樣仿若做夢的感覺裡。
突然,他道:“謝兄要躲多久?”
話落莞爾,他身後的梧桐跳下一個人影。謝承闌穩穩落地,朝他走兩步靠近,憂心道:“你……還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燕衡垂下腦袋,閉上眼睛緩了緩,“聽到了多少?”
那棵樹就在崔三娘院子外邊,爬得稍高就能看清裡面的全部,所以,剛剛他們的對話,謝承闌一字不差地聽進耳朵了。
“沒差。”謝承闌拉過燕衡的手,見到他手上那條血口子皺了皺眉。
口子不算淺,所以傷口到現在都還沒凝固。謝承闌就輕輕地給他擦拭,準備待會兒再上個藥。
燕衡點點頭,沒說什麼。他任由謝承闌給他處理,自己就那樣呆呆地立着,好半天想到什麼倏然一笑。
謝承闌還以為他被刺激出問題了,順着手臂就要按住他肩膀先把人穩住,卻不想燕衡歪頭看他,還帶着笑意:“我倒是不知,謝兄不僅喜歡裝啞巴,還喜歡聽牆角。”
“……”聽完牆角的謝承闌這會兒真啞巴了。
燕衡低眼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還很享受照顧别人?”
“燕六,”謝承闌垂着目光,說話聲輕輕的,不知道說給燕衡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除了你,沒别人。”
燕衡眼眸微動眉毛稍挑,一時間沒品出他這模棱兩可話裡的意思。他怕自己沒捕捉到,又怕自己過度解讀了,竟生生愣着沒敢接腔。
就在這時,崔栖匆匆跑來,手上捏着一封信件,神色不怎麼好。
她來時見兩人手拉着也顧不上那麼多,将信塞到燕衡掌心,直言道:“太妃娘娘那邊出事了。”